带着无尽的迷茫,李维寅颓丧地沿着安全楼道,走下一楼。
他很清楚,理智来想,现在并不是绝望的时候,如果被亢龙的人抓到,他的下场恐怕还要更甚于蓝思琳受的那五十下龙鞭。
但是这么多天的煎熬,粪池,烦闷室,还有手臂上尚未甩净的、热水槽里的死蛆。这一切都让他的精神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脑子一片空白地走出饭堂,李维寅耳边陡然传来一句:
“你果然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无尽的惊恐攀上心头。他猛然抬头。
看见的人正是一脸狞笑的梁教官。
起先王教官呆看垃圾桶方向的行为,再加上一转眼便消失不见了的清洁工人,让梁教官心底起疑。
于是,他四下望了望,确定那拿着垃圾袋的清洁工应该走不远后,便蹑手蹑脚地绕过饭堂,来到了后方,这才在安全楼道前找到了那个垃圾袋。
他大喜过望,知道事有蹊跷,李维寅多半是还在附近。
略作斟酌过后,他并没有直接闯进饭堂里,而是在附近埋伏了起来,静静地观望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苍天不负有心人,不到十分钟后,李维寅果然穿着一身清洁工的制服灰头土脸地从饭堂的安全楼道里走了出来。
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李维寅忽然大喊了一声,克服浑身的恐惧,不进反退,整个人发足狂奔,猛地扑到梁教官身上。
梁学文哪里料到李维寅还有这一下,匆匆抬起双臂招架,整个人重心不稳,被李维寅助跑后的一扑扑倒在地。
李维寅刚一落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梁学文腰间的那台对讲机,反手往墙上砸去。
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这台对讲机。对付一个身体素质远甚自己的成年男子,胜率微乎其微,但如果他用对讲机叫来了更多的同伙,那李维寅就彻底完了。
梁学文骂了句粗口,用力一巴掌扇在李维寅的脸上,李维寅吃痛,整个人被灌倒在地,梁教官翻身一跨,直接骑到李维寅的身上,用双手死死地箍住李维寅的脖子,面色狰狞。
李维寅无法呼吸,整张脸都涨得青紫,四肢不断地挣扎着,奈何力气始终不比梁学文,怎么也挣不开卡在脖子上的那双手。
千钧一发之际,李维寅猛地挥拳,打落了梁学文的远视眼睛,鼻尖的架子刮破了鼻梁,梁学文下意识张嘴痛叫一声,旋即李维寅的右手如电般探出,五指并拢,直直地刺进梁学文的咽喉里。
一股子无比恶臭的气息在口腔里炸开,梁学文本能地不敢去咬,身子后仰,腾出双手要抓李维寅的右手。
李维寅身上压力一轻,又鼓足力气撑起身子,挣脱了梁学文的束缚,不断地咳嗽着,大口呼吸着空气,从窒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梁学文的状态也没好到哪去,他跪起身来,“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污水,他眯缝起眼睛,借着月色看到自己方才吐在地上的痰,里面似乎还有一两条小小的死蛆。
他扭头,出离愤怒。
“李维寅,老子他妈杀你全家!”
李维寅努力地站起身来,拔腿便跑。梁学文发足狂奔,一记飞扑,直接又把李维寅按在身下。
李维寅趴在地上,身上便是一百五十多斤的梁学文,被压得动弹不得。
梁学文用膝盖抵住他后背的肩胛骨,抓起他的左臂,一手抵在关节上,爆喝了一声,将李维寅的臂弯扳到了一个反人类的角度,李维寅忍不住惨叫出声,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脱。
他的左手被这样扳过一下,短时间内算是废掉了,甚至还有脱臼的可能性。
梁学文放下那只软绵绵的左臂,怒意未消,再次伸手去掐李维寅的脖子,似是要把他生生掐死在这里。
李维寅的眼球渐渐凸起,肺部好像在烧,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仅剩的右手无意识地四处乱抓,触碰到了那一大袋被他放在安全楼道门前的垃圾。
他快要窒息了。
他的指甲拼命划拉着,划破了薄薄的塑料袋,许许多多的垃圾从垃圾袋里喷涌出来,罐头,塑料盒,废纸,烟头。
在彻底断气前的那一刻,他的手在垃圾堆中摸到了一小截断掉的戒尺。
他抄起戒尺,臂肘一弯,往脑后刺去,尖锐的那一端刺进了梁学文的右眼。
梁学文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在地上不断翻滚起来。
李维寅死里逃生,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使劲呼吸,让缺氧的大脑恢复活性。
他看向地面,梁学文还在地上不断翻滚,捂着自己的眼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没有理会,转过头,伸手去拽住地上的那垃圾袋,拖着袋子一点一点往旁边的花坛里挪,垃圾散落一路。
……
……
……
书院里的各处仍是一片混乱,纵是在洗衣房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搜寻李维寅的广播每隔分钟就会重复播报一次,谭苒听了十几次,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她坐在长凳上,呆呆地看着面前那台不断转动的滚筒洗衣机,里面放着她和顾玲玲的衣服。
洗衣服要花不少时间,书院里不能看手机,也没有别的消遣,她便只得傻傻地等着。
她觉得很是无聊。地上的瓷砖格子她已经数了很多遍,再数洗衣机的转动圈数,她恐怕要睡着了。
洗衣房里空无一人,只有谭苒自己。她瞧了瞧四周,又望了望门口,在长椅上盘起腿,用手肘撑起下巴,懒懒地看着头顶那扇小窗外的月亮。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唱了两句,耳边又飘来那不近人情的广播寻人。
谭苒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在亢龙里住了太久,除了《送别》,她已经不记得有什么别的歌可以唱了。
——如果是在以前,没有被抓进亢龙之前,每到学期放假,同学朋友们都会去卡拉K聚一聚,她记得有个唱歌总爱跑调的同学,偏偏又是个麦霸,大家常常笑话他,说要众筹请他金盆洗嘴。
——她现在已经连那些同学的名字都记不太清楚了。
谭苒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么坐小心会变成罗圈腿哦。”
一道轻巧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谭苒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起来,扭过头去,抱着一盆子脏衣服的关颖忍不住笑出声来。
谭苒觉得羞赧,又觉得欣喜。
“是你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老师来了呢。”
关颖说:
“对呀,很巧吧?”
她径自走到那一排洗衣机前,径自把换洗的衣服放进了滚筒里,按了几个按钮,滚筒开始转动。她又在谭苒身旁坐下。
“那个小姑娘不来陪你吗?”
“她在宿舍休息。”
“噢……”关颖想了想,又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那个小姑娘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吧?”
“是的,她是个聋哑人。”
“真可怜啊……”
“是呀……”谭苒低低地应了一句。
关颖转头,看了谭苒一眼,又问: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对吗?她叫什么名字?”
“顾玲玲,照顾的顾,王令玲。”
“顾玲玲……”关颖轻声念了几次,笑着说:
“我会记得的。你会手语是吗?下次见到她的时候,可要帮我翻译一下,我想和她打声招呼。”
“好啊!”谭苒眨眨眼睛,笑着说:“顾玲玲应该也会很喜欢你的。”
“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关颖笑嘻嘻地看向谭苒:“你也是。”
谭苒脸上掠过一丝绯红:“瞎说!你明明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咱们哪里还算得上是孩子呀。”
“那不一样,我永远都是可爱的小宝宝。”
“臭不要脸。”
两人对视一眼,咯咯地笑起来。心态都是放开了许多。
闲聊的话题也开始有了变化,天南地北的,着调的不着调的,好玩的好笑的,平日里不太敢说的,许许多多的笑声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小小空间里徜徉。
窗外又传来广播声,关颖伸了个懒腰。
“这已经快找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找着呢?”
“应该是吧。”
关颖撇了撇嘴:
“哎,说起来,你认识那个叫什么李维寅的吗?”
“不认识啊。好像……是破零班的?”
“破零班的那帮家伙是真的厉害,”关颖压低了声音:
“要不是我运气好,我也差点被关进破零班了。”
“啊?”谭苒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关颖。
关颖又看看门口,确认大抵不会有人进来,坐近了谭苒,拉开衣袖,给她展示了一下手腕上一道浅浅的伤口。
“我刚来书院的时候,想不开。觉得这里的生活太苦了,三天两头就要挨打,连我妈妈都没打过我呢……然后,我就想要用笔割腕自杀一了百了,后来实在太痛了就作罢了。”
关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要是我失血过多晕过去的话,被学校的人知道了,肯定要挨龙鞭,关进破零班了。”
“自杀的想法……我或多或少也有过……”谭苒犹豫了一下,低低地说:
“倒不是因为教官老师的问题……是因为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大家都害怕被打小报告,所以不敢和其他人有太多交流……”
关颖叹了口气:“是呀。”
老旧的洗衣机忽然剧烈地抖了一抖,停了下来,谭苒的衣服已经洗好了。
她走上前去,将衣服收进盆子里,又坐到关颖身旁。
关颖笑嘻嘻地问:
“怎么?你还打算陪我呀?”
“没事啦,离寝室门禁还有一段时间呢。”
“不好吧?你那小姑娘不还在宿舍里等你吗?”
“这个也是……”
“快点回去吧,咱们有机会再聊嘛,咱俩的班离得又不远。”
谭苒点点头,心底惦记着顾玲玲,便站起身来,她一转头,又望见窗外那一轮小小的月光。
广播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空荡荡的洗衣房里,只剩下关颖那台洗衣机轰隆轰隆的声音。
谭苒眨了眨眼睛,记起来自己在心底许下的承诺。
她要找一个同伴,和顾玲玲一起,逃出亢龙书院。
关颖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而且她有把握——她相信关颖不会出卖自己。
她慢慢地,僵硬地转过身,看向椅子上的关颖。
“关颖……”
“嗯?”
“我……”
关颖认真地看着谭苒。谭苒的眼神有些游移,她抱着盆子,又在关颖的身旁坐下。
关颖似也意识到了此刻的气氛,一言不发,看向谭苒,等待着她的后文。
谭苒托在盆子下的双手十指交缠,渐渐紧握。她抬头,看向关颖,又慢慢低下头去,心神不定。
应该怎么说出口呢?
说出口了,她会答应吗?
如果她答应了,她们又该怎么做呢?
自己明明连一个像样的计划都没有,如果逃跑的时候被抓住了,顾玲玲怎么办,关颖怎么办?
也许她们都会被关进破零班。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就等于是害了玲玲。
破零班那惨无人道的体训,她也是早有耳闻了。
失败的代价,她可以接受。
可作为始作俑者,她也得为关颖和顾玲玲负责。
眼下的生活已经如此强差人意,一旦失败了,谭苒就得在无尽的愧疚中度过接下来的书院人生。
无数的顾虑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如同翻涌的强酸,迅速地腐蚀着谭苒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勇气。
关颖微微抿起嘴巴。她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谭苒的手腕。
“谭苒,我也一直……有话想和你说。”
谭苒僵硬地扭过头,诧异地看向关颖。
关颖看着她,张嘴,数次欲言又止,又转过头去,叹了口气。
“……还是不行……”
“……是吗。”
“嗯。”
“……我……也是。”谭苒轻轻地呢喃着,低下头。
两人都不说话了,气氛降到冰点,洗衣房里一片沉默。
过了很久以后,谭苒才又抬起头,看向小小的窗外那一轮清亮的月光。
洗衣房的窗真的很小,像是舷窗。如果这个地方是一艘很大很大的船,那她们或许还要在海上漂泊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她们的周围都是无边无尽的大海,那跳出了船,又有什么意义呢?
谭苒轻轻开口,说:“今晚的月亮很漂亮。”
关颖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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