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张侠士还是放不下你啊。”
陈迹看着眼前的张穗,心中也不知道该对此作何评价。
“这……”
张穗闻言,眼眶一红,浑身发抖,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险些又当着众人面哭出来。
这时卢不染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便走上来问道:“根据张平村长所言,你从小便仰慕我仙门修士。可现今天下开明,常人想要修行也有清晰明确的路线可走,你为何没有去尝试?”
陈迹也点了点头,卢不染说的没错,实际上各大仙门从来没有将修行路对凡间关闭过,像他们这种从小在岚山长大的只是弟子中的一部分。
岚山仙门每隔五年都会针对凡间举办一个大型的入道测试,只要你想修行,达到标准,仙门是不会拒绝的。
只是标准很严苛罢了,非是栋梁之才都没有资格参加测试。
而岚山十三洞天中的五个都是由这些凡间吸收的栋梁组成的。
其他人,哪怕没有进入岚山,在修士联盟也有机会入道。
陈迹也没想明白,张穗如果真想成为修士,就更不应该荒废时光。
好好学习接受训练,开启智慧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没达到入道的标准,人生也会变得不一样。
“咳,能成仙长的都是何等人物……”张穗一时羞愧的不知如何是好,声音越来越小。
张平村长在一旁又气的呼呼直喘,恨不得给他一耳刮子。
陈迹听到这算是明白了,做梦确实比努力要容易许多,这可能就是个赖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从小就不自信,极端害怕失败,最后只能靠幻想麻痹自己。
但他又不想被人说,最后甚至会因此给自己构筑出高高的心里围墙,以此来拒绝长大,逃避他应该背负的责任。
这其中未必是他单方面的原因,可能与成长环境有关系。
他眨了眨眼睛,总感觉事情恐怕要越来越复杂了。
卢不染在一边也琢磨出来了些许味道,兴味索然。
他转身对着陈迹指了指一旁由卢巧巧陪着的琳琅。
只见琳琅不知何时起就开始盯着灵堂内的灵床目不转睛,陈迹看向灵床,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
现在事情差不多明了了,张三郎的鬼灵还在,说不准已经听见他们的交谈。
鬼灵受执念影响,一面想要一走了之,一面又放心不下自己四十多岁还沉浸在幻想中的儿子。
最终变成这个样子,个中更深层的原因可能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挥手收回了一直在头顶漂浮的寒铜镜,院子内瞬间变暗了不少,只有灵堂内的烛火光芒映照而出。
“现在事情基本已经捋顺了,所有问题的核心点都在张侠士身上,他尸身也并没有被什么邪祟附身。想要了却今日之事,恐怕还需要他亲自现身。”
这时平张村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迹的身上,知道这位仙长可能要施法了。
陈迹说完下意识再次看了一眼灵堂。
“哦,看来张侠士已经决定自己现身了。”
众人悚然转头,只见满是白绫的灵堂内,灵床上坐起了一个“老者”,白布从身体上滑下,蜡黄的脸正对着众人。
他头发苍白,眼窝深陷,眼神空洞,整张脸皮怪异地有些下坠,但嘴唇紧抿。
“爹,爹。”
张穗见状向前走了两步,又不敢再走。
张三郎眼球缓缓转动,划过他,又看向了陈迹。
随即又张嘴缓缓躺了回去。
“哈——”
一声长长的出气声,张三郎的五官中流淌出股股黑雾。
“不要怕,都别动。”卢不染出声稳定住平张村众人的情绪。
陈迹见状,抬起右手向着灵堂的方向一抓,黑雾尽皆被他收在掌中。
“你这又是何苦呢。”他左手对着夜空中的月亮采了一道月华打在了黑雾上。
黑雾吸收了月华,飘落在地,渐渐变化成一个身穿布衣的佝偻老者。
老者周身还笼罩着豪光,他对着陈迹抱了个拳。
“老头子张三郎多谢仙长相救。”
“爹!”
张穗看见张三郎的鬼灵,立马冲其跪在地上磕头,泪水不住流下。
“三郎啊,你说你这是做什么啊,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出来就好了,你这一阵子吓得大家觉都睡不好。今日要不是两位仙长前来,我们还要继续提心吊胆。”
张平村长这时也不禁对张三郎抱怨起来。
平张村众人也就只有他此时还面不改色了,面前站着两个鬼灵,就算有陈迹二人在场其他人还是感觉呼吸有点困难。
张三郎闻言,又看到众人的脸色,脸上有些失落,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响起:“对不住了张平大哥,对不住村子里的诸位。”
“当时不知为何被困在身体里,浑浑噩噩,心里总想着多督促一下穗儿。他老大不小,却依然懵懂,若是一直执迷不悟下去,没有我在,他以后该怎么生活啊。”
说道这里他声音凄然,让人不禁感慨他的良苦用心。
张三郎这时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张穗,说道:“穗儿啊,起来吧。你这孩子本性不坏,你小的时候我经常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对你关心不够,也忽略了与你的亲近,最后发现不对却为时已晚。”
“旁人觉得是你贪玩,我却明白这是我的错误。一直以来我都对你心有愧疚,这是我的不对。”
“不过说什么都晚了,今后爹不在了,希望你能多看看书,勤练练武。人这一辈子,开启智慧和强健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爹,是我错了,你能不能不走。”张穗听完忍不住嚎啕大哭,同时满脸希冀地看向陈迹,仿佛他是救命的稻草一样。
“仙长,仙长,帮帮我吧!”
陈迹看着他摇了摇头,让死者还魂,可能只有真正的神才能做到。何况这种情况下,就算他有这个能力也未必会去做。
“唉!罢了罢了!这几日,爹也累了。”
张三郎看着儿子这个样子,摆了摆手,突然叹息道。
说完他的形态竟然发生了变化,由沧桑老者变成了一个身穿侠士服英姿飒爽的侠客,关于儿子的执念竟然直接消解了。
想来这是他最后的叮嘱,操劳了大半辈子,父子缘分到此为止。
谁又知道并且在乎,他心中一直没有放下那个侠客梦。
他真正的人生,早已随着琳琅的离去埋在了泥土里。
张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但只能无力地跪在地上抽泣,并没有起身。
“仙长,如今我还有机会去轮回吗?”张三郎向陈迹问道。
陈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先前他的执念消耗自身的力量强行滞留在尸身里,又控制它从墓地爬出来三次,现在已经处于随时灰飞烟灭的边缘了,甚至最后都需要陈迹采集月华帮其稳定灵体状态。
“能不能轮回,就要看你儿子争不争气了。勘破虚妄,多行善事,常念祖先都能帮你恢复灵体力量。”
“先去此方妄界吧。”
妄界就是人道独立开辟的、专门收容还没去澧泉转世的鬼灵的地方,也是护道圣器镇守之地。
陈迹说完,身形让开,露出身后的琳琅。
该了结最后一件事了。
“三郎……”琳琅看着张三郎,他的面容恢复到了他们曾经相识的样子,多年过去虽然多了些陌生,但还是勾起了她无数的回忆。
“琳琅……”张三郎目光闪烁,实际上他能在尸身里突然清醒,就是因为感受到了琳琅的气息,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再见曾经的恋人。
那个曾让他悲痛欲绝,早早先他而去的恋人。
“三郎,当年……对不起,我不该执意独自骑马,害的你最后走至如此。”琳琅说到这更伤心了,她能感受得到他心里的苦。
“造化弄人,你又有什么错,现在人都死了,能再见到你已经算是我的幸运了。”
琳琅闻言上前想要靠近张三郎,绝美的脸上满是惊喜,可走了两步却发现对方动也未动。
“三郎,我随你去妄界。”琳琅试探着说道。
“唉,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早已娶了妻子。”
有的时候记忆会唤醒很多东西,也会冲淡很多东西,造化弄人。
“她虽然走的早,可我也不想再负了她。”张三郎面露愧色。
琳琅闻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也对,也对。我其实根本不配的。”
张三郎不敢再看琳琅,又对着陈迹抱拳。
陈迹看了一眼卢不染,送鬼灵去妄界的术法他并没有多精通。
卢不染摇了摇头,心想现在你倒是想起我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黄纸,手运法力在其上写了几个字符,然后对着张三郎遥遥一按。
黄纸便化作一道光芒没入张三郎眉心,随即对方浑身发出耀眼金光。
张三郎目露感激,再度看了一眼仍跪地不起的儿子和满脸悲伤的琳琅,没有说话。
对着院中众人一抱拳,便转身登天,化作一道金色细光消失在众人眼前。
“往事不可追,追忆徒伤悲。”
琳琅看着天边喃喃自语,语调仿似她在舞台上的唱腔。
她闭上了眼,摇了摇头。
“早就死了的人,还执着个什么呢!”
此时夜晚将过,天边隐现白光。
“陈公子,可以解除我们之间的仪式联系了吗?”
“已经解除了。”陈迹说道,仪式的联系可以让他与琳琅形成一个压制关系,他正是用此法强制唤醒了琳琅的完整记忆。
“谢谢。”一声谢谢,谢他解除联系,同时也谢他唤醒了自己的记忆,让她再次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琳琅这时看向卢不染:“这些日子以来有劳卢公子的照拂了,你是一个好人。”
呵,卢不染强忍住摸鼻子的冲动。
“巧巧妹妹,姐姐要走了。”
卢巧巧捂住嘴,双目通红点了点头。
最后她又看了一眼陈迹,没有言语,只是走到他身前,抓住了他的手。
熟悉的冰凉又细腻的感觉袭来,陈迹发觉到手中被塞入了一枚玉坠。
琳琅松开了他的手,然后转身跳起,身姿仿佛他曾经在花楼看过的凄美舞蹈。
以凌晨的天空为幕布,以这苍莽大地为舞台,在院子里这些最后的观众的注视下,向天而去,化作点点星光消失。
“红袖携眷香风,最苦不过多情。”
“无情不知多情苦,世事多烦累,大梦之后心入土。”
她轮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