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的联邦,“替”一个人活着,尤其这个人还是半辍学状态、几乎没什么社会联系的宅男,对方然而言并不困难。
凭借此前的周密计划,每天连网工作,这只花费他一小时左右的时间。
但即便如此,长期通过网络“模拟”托马斯*安生的日常生活,抛开东窗事发的巨大风险,时间精力的开销也是难以承受的。
新身份的平日生活,一言蔽之,相当单调而容易应付。
托马斯*安生租赁的居所,位于波士顿近郊、远离其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看来在签合同时这,位年轻人就没打算再正常履行一名学生的职责,租下来的住宅是长期合同,由网络中介公司打理,只要按时付账、偶尔应公司要求上传一些照片和视频记录,就根本不会有房东来登门。
何况即便是登门,没有许可证,方然也只需假装“自己”不在家即可。
哦,事实上他就是不在家,这用不着假装。
除此之外,为维持一名成年人的生活,水电之类好说,食物等必需品则每隔一段时间,由网络超市的自动化配送系统直接送到住宅储藏室,然后方然就会操作之前订购的多臂机器人,将食物破碎处理、冲进马桶,维持一种正常消耗的假象。
至于生活垃圾,则由机器人处理过的食物残骸和杂物来“制造”。
不仅如此,渗透共享汽车公司内网,方然还策划过不止一次略有风险的行动,让并不存在的安生“外出”,甚至伪造过前往医院检查、看病的全过程。
这一切,在基于人与人联系、人与人打交道的过去,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但是在沉浸于自动化、智能话系统的联邦,则轻松愉快。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周密的计划,也不可能一直毫无瑕疵的运行下去。
时间越长,出岔的概率越大,即便自忖有能力逃避追查、让托马斯*安生成为联邦调查局名单上的失踪人口,方然也不想因此而损失几百万马克,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次计划失败,他恐怕就不会再有时间、更不会再有机会去弥补。
正因如此,在一下子解决掉“目标”后,他就开始着手第二步,
怎样才能没有隐患的,让自己消失。
“消失”,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是计划中的必须环节。
要藏匿自身,借用托马斯*安生的身份融入社会,固然是一个很稳妥的选择,但方然也必须考虑到,倘若很突兀的从现有身份“人间蒸发”,直接跳脱到安生,那么在不远的将来,他就得承担一种额外的风险:
以“方然”这身份的过往轨迹,任何同类,只要稍加调查,也不难发现这其实就是一个永生追寻者。
继而,要说这样的家伙,会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甚或信教义而自戕,
就是天大的笑话。
永生追寻者,最畏惧的就是死亡,只要还有任何一线可能性,哪怕竭尽全力、不择手段,也要拼着命活下去,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要说这样的人,居然会遭遇什么意外,甚至还会因教义而退出竞争,如此低劣的把戏又能骗得了谁。
为隐匿身份,方然之前做过铺垫,假扮虔诚的目标却不为愚弄同类,他知道这根本没用。
相反,真正的规划则是,在同类们眼中营造一种更精致的假象:
借“笃信教义”的画皮,隐藏自己建造末日避难所、企图隐姓埋名继续潜伏的事实,然后再留下一些精心伪装的线索,让潜在的调查者,在今后某一天想要揪出人海中的自己时,被误导到完全错误的方向。
这样做,原则上仍没可能万无一失,但以自己的能力,只能如此。
西历1476年的冬天,经过周密准备,再三确认一切条件都已具备、也规划了切实可行的三条路线,方然借助ASA3.0的改进版本评估了行动的风险,帮助他排列三条路线的优先次序,一切妥当后,就向罗伯特*布朗教授打了招呼。
对教授这样的聪明人,无需遮遮掩掩,方然直言相告,他准备就此遁出联邦社会。
手下的得力干将,今后可能一下子失去联系,布朗教授看上去不太开心,但也正因如此,他完全相信方然的话,这正符合自己长期以来的观察:
这家伙,既然对世界如此悲观,迟早会有这一天: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我是说,如果这不影响你的计划,我希望今后还可以继续合作;
毕竟,即便遁出人类世界,一个人要单枪匹马的在浩劫中活下来,也不能奢望自己是‘鲁滨逊’,马克,你总归还需要。”
“的确如此,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教授的话,让方然心生一丝怅然,即便理由并未让他完全认同。
今后的行动计划,资金,肯定还需要很多,但既然要彻底摆脱“方然”的身份,可想而知,与罗伯特*布朗保持联系,就是极端危险的事。
但即便如此,他还真的有此计划,动机却和教授所想迥异:
“思来想去,虽然这几年一直攻读生命科学,现在能来钱的本事,
还就真的只有‘这方面’还可以。
所以我觉得……教授,我们应该还会再合作的,虽然现在,我没法给出像样的承诺。”
“哦,我当然能理解。
那么祝一切顺利,年轻人;
望能再联系,我想,我大概会怀念你我之间的闲谈罢。”
话语里有几分真诚,看着眼前表情平静、眼神却深邃之极的年轻人,罗伯特*布朗伸出手,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时常回忆,那些颇有见地的“闲谈”。
这世界上,真正有脑子的家伙,大概只能是越来越稀少了……
而伫立的方然,则在一瞬间的犹豫后,伸出手,和教授握在了一起。
并非出于师生的情感、或友谊,他心知肚明,自己和教授都是聪明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而是忽然间,难以抑制的内心一阵触动,意识到从今往后很长的时间里,
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与不光生物、更是社会意义上的同类,有任何的交流。
甚至,踏上不归路后,这体验身为“人”的机会,
永远都不会再来。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