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出电子计算机的人,必定认为,自己与自己所创造的东西不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然而究其原因,却往往只有“我思故我在”的苍白辩解。
在劫夺体系控制权的前夜,理应最紧张的时刻,却分心想到这一点,坐在圆桌旁,眼瞳里映照出两具线条毕露的身躯,三十五岁的男人在凝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并非集中在熟悉之极的外表,而是这一副生化皮囊之下的某种东西。
意识,自我的意识活动,电子计算机是否可以具备,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人的意识,能否被计算机所模拟,甚至能否被人脑以外的系统所承载,则是有可能关乎无限长之生命的难解之谜。
这方面的研究,长期以来,方然在持续的暗中关注。
身为永不下车的追寻者,他知道,任何搜索这一领域讯息的人,都有可能是同类,进而会让自己、或者“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招来怀疑,但,与直接搜索永生、永不衰老的研究相比,这方面的风险还是相对较低。
毕竟,电子计算机的“自我意识”,是IT界的传统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成果,查阅文献,借助FFRI-IT成员的身份博览资讯,方然的收获却着实寥寥,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IT领域,撇开一些长远的战略规划,本质上是很追求实用的一个学科领域。
在这领域中,应用性、实用性的研究,从巨型计算机到人工智能都如火如荼,投资和成果遍地开花,但是对“计算机自我意识”这样的研究领域,正如自己此前的分析那样,实用价值实在乏善可陈,政府和企业的研究投入也较少。
计算机的自我意识,乍一听起来,似乎令人心驰神往,学术界的精英们却心知肚明。
他们知道,这研究并不似高能物理,可以为自然科学界指引方向。
相应的,在今天的联邦,除产业巨头的研究所、和联邦信息科学研究院外,几乎没人从事这一方向的研究。
在一切围绕利润,继而,一切围绕顶层需求而运转的世界,抽象而高屋建瓴的研究,往往举步维艰,这在历史上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至于说,计算机自我意识的研究,对人类的永生——意识的永存,有没有实践层面上的参考价值,顶层中的聪明人必定也想到过这一点,只不过一直以来的研究,无法支撑起这种暂时还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方面,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也花费过一些时间精力,浅尝辄止。
因为他很快发现,所谓“计算机自我意识”与“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这两个命题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距。
且不说第一个目标,至今未能实现;
即便有朝一日成为现实,距离实现第二个目标,也还是遥遥无期。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倘若执着于意识与栖居其中的身体,生命科学是唯一的希望。
但倘若换一个角度,按“匿名者”的观点,身体的永存,只不过是永生三个阶段中的第一个,意识的永存才是第二阶段,那么,能否借助发达的科学技术,让意识脱离身体这具——牢笼,以另外的形式长期存在下去,甚至达成不朽。
这种想法,以今天的科技水平,还只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至于未来能否实现,能,或者不能,方然的着眼点在于时间,或者说,他对不同层面的永生之手段,有十分清醒的主次之分。
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作为一种设想,是可以的。
但在此之前,三十五岁、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则必须直面身体衰老、继而衰亡的必然。
站在科学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眺望,更高层面的永生不灭之道,还隐没在一大片迷雾之中,要想窥见真相,自己,必须先着手解决生命科学层面的难题,让日渐衰老的身体长久维持下去,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抵达生命跑道的交接棒区。
继而,让意识完成交接,从身体去往下一个栖居之所。
再然后,倘若真的办到了这一切,才有资格面对“匿名者”所言的,迄今为止也还没想出对策的终极问题:
文明的消亡。
思路,一直连贯的进行下去,不知不觉,圆桌上的对弈已经结束。
看着Alice收拾棋具,方然慢慢起身,在Sara的陪伴下走向地下建筑内的水循环系统,准备做每天例行的游泳锻炼。
至少到目前为止,比重的差异,让仿真人无法伴自己畅游,不过这也无妨。
借用NEP_871的水循环系统,具体说来,是位于小镇地下构造中的一套150t级水处理、再生循环设备,附加容量约3000t的储备水仓,天堂镇得以在断绝一切外部供应的情况下,拥有长达三百天的自持力。
至于说,生活在天堂镇的几十名核心雇员,是否知道自己饮用的,是游过泳的水,方然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他自己也一样在喝,只要能维生、不生病,又何必在乎呢。
之前经手过不少末日避难所,和容易获得、持续供应的电力相比,实打实的物质资料存储、应用,需要更复杂的流程,避难所里的水资源十分宝贵,回收再处理后循环利用,是一种必须的步骤。
对人而言,明确知晓杯中的水,来自昨天排泄出去的……,难免会犯恶心。
但诸多极端情况的案例,早已证实,人的求生欲-望强烈的难以想象,在别无选择时,别说循环水,直接饮用Pee都将会是一个可选项。
志在永生,为此可付出任何代价,方然可不会这么矫情。
何况在他看来,有一种说法是很有意思,生而为人,不光每天吃的食物,饮用的水,乃至呼吸的空气,原则上都只能来自于盖亚生物圈。
几十亿年的生命演化,不消说,早已将这些物质循环过了无数次。
真要计较的话,吃、喝、呼吸的每一个原子,岂非都已在从细菌荚膜到恐龙大肠的诸多场所游历了许多遍,清澈水体中的H原子,也完全可能来自反刍动物放屁的甲烷,或者古墓葬者腐坏的尸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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