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参与到这样一场竞争之中,或迟或早,自己总归会面临“是否灭绝人类”的抉择。
消灭治下的全部人口,收益,是“盘古”给出的胜率波动:
从52%,提升到55%,方然不知道这数字是否准确,甚至,是否正确,他只觉得有一点喉咙发紧,为这生命降维成数字的过程。
一千万同类的生命,换来3%的胜率提升,这值得吗。
如果选择“铲除所有定居点”,甚至把科研机构里的同类一并干掉,身为管理员,执行者,而非生命被冷冰冰机械终结的殉难者,自己是否又付出了什么作为代价,如果是,这代价究竟会是什么。
人类文明,今天可还存在吗。
原本方然还有一点不确定,但,在进攻、并逐渐了解滨海边疆大区的情形后,他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从这种角度考虑,NEP大区的一千万民众,乃至科学家,似乎并无保留的必要。
杀戮,夺去生命,这种早已做过很多次的行为,却让阿达民如此犹豫,理由,并不只是为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
虽然他很想让自己认为,理由,就是这样而已。
根本上讲,一旦决定消灭同类、节约资源,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便意味着没有上限,理想情况下,将占领区内的所有人类,不论NEP、还是PSK的民众都赶尽杀绝,送进发电厂的焚烧炉,才是最理性的决策。
决战的对手,或许是阿巴拉契亚大区,或者是其他割据势力,但,策略总归都一样。
只有最冷酷无情、最不择手段,且坐拥最庞大资源的竞争者,才能穿过这血与火的迷雾,最终成为“那个人”。
那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呢。
自从西历1500年初,将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指挥、控制权力,逐步迁移到“盘古”,就意味着阿达民对强人工智能的完全信任,现如今,面对来势汹汹的“伊甸军”,要想打赢,就得一切听从强AI的吩咐,难道不是吗。
之所以犹豫,而未去争取那微不足道、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3%,自己内心所想的,
只是在害怕失去“人”的身份,继而蜕变为怪物。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永远不离开疾驰的时间列车,直到今天,这理想也未曾有丝毫动摇。
但,今天的方然,四十七岁的中年男人,却对这横亘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念头,有了更深刻的洞察,他清楚的意识到,屠戮同类,孑然一身,永远在盖亚表面存在下去,这并非自己真正想要的永生。
即便“永不下车”,永远以一个怪物、而非人的身份活下去,终究也没有意义。
自己所害怕的,不是杀光所有人之后,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荒漠般的盖亚表面,与无穷无尽的机器为伍。
而是一旦真的这样做,自己,某种意义上,便不再有资格被称为“人”。
但那又怎样呢。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同情,恻隐,还是慈悲,放任治下的一千万民众继续原本的生活,这样做,也只不过是减少了胜算,一旦NEP被东面杀来的AMA击败,这些苟延残喘的民众会有什么下场,还很难猜到吗。
看似有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每一次遭遇这样的荒谬而悲怆,方然都很厌恶,同时却也无可奈何。
控制台前,眉头紧锁,四十余年的人生一时竟历历在目,此时此刻,方然从未感到如此倦怠,甚至心生迷惘,不知道自己的愿望,究竟是不是正确,又究竟是不是能实现。
一个人,在盖亚表面踯躅,即便坐拥再怎样庞大的“全产机”,衣食住行,乃至生老病死,都无需操心,更可凭发达的科技,让无数类似Alice、Sara的仿真人环绕身旁,这就是自己毕生追求的未来吗。
如果一切顺利,身体得享无限长的生命、却已不复为人,这样做的价值,又在哪里。
“盘古”的《人类灭绝计划》,当然,强人工智能给出的方案本没有名字,但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最终必然是这样的结果,着实令方然难以接受,不仅如此,他在浏览的过程中,还的确对人工智能分析、解决问题的思路,感到困惑。
这种困惑,并非质疑强AI的能力,而是身为一个人的极度不适应。
按“盘古”的计划,从1500年7月26日起,NEP大区应立即开始清理治下的1,055个永久性定居点,次序由东向西,逐步将定居点内的人类“处理妥当”。
定居点的硬件设施,则同步回收,这一计划在两到三年时间内完成。
至于研发机构内的人类,原则上讲,现在已经没有保留的价值,但出于科研工作的延续性,以及“盘古”系统自身的能力限制,容后再议。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吩咐去处,“盘古”眼中的人类只是客观环境的一部分,这很正常。
对这样一份骇人听闻的计划,方然的感觉,并没有多惊悚,甚至于,他已经从NEP大区的战略侦察体系获知,汹汹而来的“伊甸军”,背后的AMA大区之管理员,正在占领区上做着一模一样的事。
不论是否能承受,人类灭绝,这情形已经在北大陆上,真切的发生着。
西历1500年7月初,北大陆腹地。
朝阳初升,阳光逐渐照耀大地,经历过一场短促之血雨腥风的MIS_7254,残留冲突痕迹的高墙静静伫立,在身后投下漫长的阴影。
抵抗,或者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凌晨时被粉碎。
时间是早晨七点,偌大的聚居点内偶见狼藉,主要设施却基本完好,持有高斯步枪的武装机器人沉闷穿行,多足巨型机器人爬上坚固建筑的屋顶,摄像头微微泛亮,背上的多管火箭发射器,看上去跃跃欲试。
机器人巡梭的街道旁,一栋玻璃破碎的多层建筑内,考试,正在进行。
冲突结束,聚居点内十分寂静,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男女老幼,现在,几乎都倒卧在血泊中,面无表情、也不会有什么表情的工程机器人,走近前来,拎起还未僵硬的身体,抛掷到载重卡车的车斗内。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