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是出于自由意志,还是被命运的巨手推着向前走,
这确乎是一个问题。
带着这种忧虑,接下来,方然一连很多天都在吩咐ASA,调出“滨海边疆区”数据库里,有关管理长、李铁兵的资料。
废弃矿井中的那次会面,所存记录,更是重中之重。
曾经,在和李铁兵见面商谈,并着手接管滨海边疆大区之后,方然认为自己已洞悉了管理长的思路,也完全明白了接下来要做的一切,但现在,意识到文明奇点就在眼前,无数民众即将踏上不归路的现实,
他却越来越怀疑,这一切,因自己之决策而导致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正确。
这种怀疑,在多少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未有过,现在回想起来也并不奇怪,只因别无选择,但凡不想掉到时间列车外,就只有一条生路。
但现在,面对即将降临的永生,当一个人不再需要畏惧死亡,挣扎求生,
命运的巨手,是不是就已不再会扼住咽喉,而让他、或者她,可以遵从本心,做出最理性的抉择。
那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西历1507年初,北大陆,战争逐渐显露出胜负的迹象。
几个月里,在原联邦北方边境线一带,“紅军”的猛烈攻势,让“伊甸军”损失惨重、被迫后退,扔下几百万武装力量的残骸,放弃原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土地,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建立防御纵深,准备与GPL打持久战。
AMA的这一战略规划,“盘古”洞若观火,也不准备给对手喘息之机。
按预定计划,在西历1507年,“紅军”应该转入战略反攻,从陆、海两个方向夹击北大陆的“伊甸军”,争取在年内占领北大陆全境。
只有这样,才能在1508年进攻南大陆。
前线的战况,对GPL大区相当有利,一切都在按自己的想象发生,现在,阿达民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除规避死亡、追寻永生之外的目标。
从1507年年初开始,方然都待在西伯利亚某地,生活十分规律,休养生息。
思考,一种静悄悄的活动,消耗ATP与氧的过程却很剧烈,栖居在五十四岁的身体内,意识,或许仍然敏捷,长考却是沉重的负担,让方然格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与思维,正在一点点的趋向背离。
思考,目标很明确,作为即将成为“那个人”的自己,
倘若遵从本心,便该怎样看待人类文明的过去,如何评估现在,继而,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未来。
这种事,在过去的千万年里,其实并无须文明中任一个体去求索。
社会的变迁,文明的进动,是无数生生灭灭个体之运动的总和,假以时日,无须任何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文明的巨轮也会自己向前。
但现在,所有这一切,却都得指望“那个人”。
文明的这一点变化,发生的自然而然,起初,身为管理员之一的方然甚至没有意识到,而完全是在废弃矿井的会面之后,才渐渐明白,今日之人类、人类文明的一切,自己都责无旁贷,这种责任,根本就没办法摆脱掉。
即便自己放弃管理员之位,终止掌控全世界,文明,也无法回到从前。
“文明走过的路,是一条单行道。”
曾几何时,早在世界天翻地覆之前,在联邦社会中隐姓埋名、暗中策划,方然就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对一个群体,一个文明,从蒙昧时代发轫向前,便不再有退路,要么螺旋上升、持续进步,要么横遭不测、无以善终,回到过去的路,是没有的,这一点,管理员们看得分明,普通民众却几乎毫无认知。
这一点,无须细致调查,旧时代诸多幻想作品里的末世、复兴,便很能说明问题。
在这些作品明,不论遭遇全面核战、还是超级瘟疫,甚至是如《2012》中那样地质灾难,都会在一段时间的“末日”、“废土”状态后,逐渐复兴。
不仅如此,这种复兴的过程,还被想象得非常之迅速,
理由也很简单,已经走过的文明之路,再走一遍,不应该是更熟悉、走得更快吗。
设想是如此的乐观,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天灾人祸摧毁的是人类文明之架构,却不会将有史以来积累的科技尽数抹除。
在浩劫之后的世界,科技,极有可能并非助益,反而是一剂毒药。
原因很简单,还是那句颠扑不破的海因里希主义名言:
“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
如果不适应,就譬如说,天灾人祸之后的世界,从无到有、逐渐发展完善的社会体系荡然无存,作为生产力之基石的科技,便会大大“超前”与时代,这样的世界,注定无法重走旧路、回归繁荣,反而可能坠入螺旋下降的深渊。
一个很直白的例子,在浩劫后的世界,利用人类已有的研究成果,各种生物、化学与物理层面的毒物,仍可以获得、乃至制备。
而监督、管控与惩戒这些物质的社会体系,却已不复存在。
这种完全失衡的状况,事实上,反映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尖锐对立,一方面,浩劫后的人类,仍然掌握破坏力巨大的现代科技,另一方面,伴随这些先进科技逐渐发展、完善起来的社会体系,却不复存在。
当科学技术的运用,没有任何制约,接下来的世界会发生一些什么,其实并不难想象。
正是这样的一种失衡前景,让浩劫后的文明,几乎没有“从头再来”的一线希望,除非浩劫的规模之大,将社会体系与科学技术统统摧毁。
想到这一点,方然便因此而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选择,
是多么的至关重大。
选择,在交代给“盘古”时,已经做出,阿达民纠结的,则是这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从西历1507年初,到三、四月间,地下世界里的阿达民始终在思考,权衡,为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而绞尽脑汁。
千言万语,归结到一件事,其实这根本也不难表述,
便是“可以相信同类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