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设定,固然是民众的意愿,方然其实也一点不难理解,所谓“奇迹”实并无必要。
譬如所谓“任意门”,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案例。
任意门,从A点直接抵达B点,且不论物理上怎样的无法实现,一旦真的研究出来,必然极大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但,若非应用在太空探索等领域,社会日常生活,委实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这一点,看似荒谬,在全民永生的文明2.0时代,事实还真是如此,须知旧时代的人类,渴望缩短交通时间,一方面是加速物资的流动,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人自身的寿命有限,光阴极其宝贵。
两百多年前,从尤洛浦、到北大陆,还要在海上耗费几星期。
待到后来,不仅船舶速度提升,更出现了飞机,尤洛浦与北大陆的物理距离没有任何变化,通勤时间却从几星期缩短到几小时。
时间极大缩短,这,当然是一种技术上的巨大进步。
但是,从宏观角度讲,这种缩短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生苦短,时间,何其宝贵,几星期浪费在海上太不值。
但是这种因素,在今天,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已经不复存在。
通勤,从A点到达B点,对生命短暂的旧时代民众而言,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举动,但是对生命无限长的净土民众而言,
则是可以、且的确有趣的人生体验。
即便没有其他内容,交通,不论用两条腿走路,还是搭乘交通工具,这都是旧时代延续下来的,一种常见的生活场景,这种体验,在永生者眼里,完全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负担,即便没有其他消遣,也总可以在路上听音乐、看视频。
无须担心费用,也无须心疼时间,这时,所谓“任意门”之类的奇迹,
委实也只有一些娱乐价值。
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民众就逐渐意识到、因此而没有对“里世界”提出太多违背常理、违背客观规律的要求。
像任意门这种技术,如果在现实中,研发出来,自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巨大突破,人类或许可以借此走出太阳系,逾越遥远距离的限制,更快、更大规模的奔向星辰大海,而无须长年累月深耕太阳系。
但这一点,需要钻研科学,而不是在“里世界”自娱自乐。
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这些,方然的步伐不紧不慢,十分从容,不过,就这样离开居住的三层建筑,他还是没规划好日程。
没想好,甚至有点迷茫,这不是一种偶尔出现的情形,而是在“里世界”的常态。
几个月前,具体的讲,自从西历1546年接入“混沌”中枢,方然一直在配合系统进行意识迁移,现在逐渐有了成果,但在卸任阿达民之职后,未来,近乎无限的人生中,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还没有完全的想明白。
大方向,自然是有,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也包括自己,现在都摆脱了一切痛苦,再也无须为生计而风雨奔忙,因而有时间真正实践海因里希的名言:
在共生主义的世界,劳动,将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第一需要。
这句话,提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在旧时代广为流传,但,也有很多人并不理解。
人的主观意识,归根结底,是客观环境的塑造,在资产主义横行的时代,一个人,极大概率并不属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因而不论自身条件如何,都需要在社会中竭尽全力,不择手段,才能谋得多寡不一之生活资料。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天赋异禀、或者意志超卓,否则绝少有人会热爱工作。
一种事,哪怕本来兴致盎然,一旦成为工作,因应出资者的意志而进行,基本上就会从享受变为苦差,各行各业莫不如此。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万事万物的过程本身,出于兴趣、爱好与实践,与出于任务、压力与空谈,进行起来的路径截然不同,另一方面则是社会分工围绕资产,继而,让大量从业者的个人兴趣与实际工作错配所致。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对一介普通民众而言,除提供收入外,几乎谈不上任何人生价值,
又怎会轻易认同“劳动是第一需要”。
时至今日,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剧变,净土民众才有条件真正体会到,劳动,乃至其他一切创造活动,是人的一种终极追求。
生而为人,并无须做任何事,便可以体会到什么是“活着”。
但血肉之躯的存活,对人而言,只是一种意识得以延续的基础,倘若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即便存在再长久,也是行尸走肉。
在不久前的旧时代,联邦,的确有这样的人,他们,或者身在底层,毫无希望而沉浸于一天天的苟活,或者身居高位,意志颓废而放纵于无底线的奢靡,不论哪一种情况,都已很难再称其为人。
事出有因,不论身在底层、还是顶层,意识到此生无多、身后万事皆空,
这的确都会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但是在净土,民众,现在都逐渐深切的体会到,当无须为生计奔忙,而有条件追寻自我实现时,最高级、最纯粹的快乐,还真就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虚拟游戏,绑定身体的感-官刺激,而是追寻自我,探寻未知。
追寻,并不是旧时代一干所谓艺术家、学术蠹的钻营,
而是切实的沉下心来,认识客观世界,分析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
所有这一切活动,表现,可以是学习,可以是烘焙,可以是作曲,可以是实验,涵盖范围极其宽泛。
“里世界”,未来文明的预演,方然此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如此。
第一需要,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第一需要,迎着“朝阳”走在林荫道上,方然现在深有体会。
一切日常生活所需,皆有保障,既不需要买菜做饭,也不需要洗漱修车,更无须为攫取、保持从马克到异姓的任何资源,而日夜防备、勾心斗角。
旧时代的凡此种种行径,从此绝迹,人生忽然间便简单了许多。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