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彦一出承发房,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这一场谈话,令他感到心中疑云重重,李师爷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堂堂师爷,无故传唤一个礼房书办过来,却又没有什么真正要紧之事,这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难道说,他单纯只是为了跟自己闲聊几句?
又或者,纯粹只为了显示他的大度?
当然,也有可能是专门就‘知行合一’一词,问询自己当中所蕴藏的含义,顺便再问问那首七律的后半段。
这些看似十分合理,甚至如果把它们全加在一起,你会发现理由极其充足。
不过在张彦看来,这些理由都太过表面了些,并不足以成为李师爷的理由。如果换成一个学者型的师爷,倒是不觉牵强了。
偏偏,李师爷并非这样的人。
通过这两次的接触,他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李师爷是个极有城府的人。
试想,一个城府深沉之辈,如何能跟‘学者’这类字眼沾边?当然话也不能说绝对,每个群体里总会出现那么几个异类,譬如王阳明……
然而,大多数情况下,学者型的人往往都不擅于混官场,或可说是无心追求功名利禄。他们的精力,更多的放在了追求学问、探究经书义理之上。
纵观有明一代,这类官员不胜枚举,仕途大都平平无奇,官位往往也高不到哪里去。
很明显,李师爷属于另外一种。
干吏之材。
这一点,从其辅助卢知县治政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
那么这样一个人,即便真的对于某些言论及诗词产生了好奇,也不太可能,专为了这点小事而特意传唤吧?
所以说,他必定还存着其他的心思!
可张彦又实在是看不透,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是想对付自己,那也不难,随便寻个错处,命人毒打一顿不就完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师爷若真是那等度量狭小之人,前天也就没必要劝说县尊网开一面了。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应该不太想和自己计较才对……
那么,这是存心拉拢与试探?
想到这一点,张彦忽如顿悟了一般,心头疑云尽数被驱散开来。
是了,若非如此,他又何必一改前日态度,对待自己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如果不是有意试探,他又何必问及一个小小书办进入县衙的门路?
然而转念一想,屈尊拉拢一个小小书办,似乎毫无必要吧?
对此,张彦心中又犯起了迷糊,仍然有些吃不透,这李师爷是否真有拉拢之意……
不过管他呢,眼下正值双方势力交火的关键时期,他可不想成为炮灰。不受拉拢才好呢……只要别太过针对就行!
他虽是头天上岗,对于眼下县衙里的形式,却也能够分辨出几分。至于双方争斗到何种程度,谁占了优势,谁处于劣势,倒是不太清楚。
只从正常的角度来说,正印堂官,往往赢面会更大一些。
也只有那些真正读书读愚了,又不懂得聘请幕僚师爷来出谋划策的糊涂县太爷,才会出现一面倒、被僚属完全架空的局面。
从那天所见县尊之官威来看,也不像是大权旁落的样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大明地方行政,向来具有‘官弱吏强’的特色。朝廷所任命的正印知县,未必就能彻底压制住一帮具有本地势力背景的吏胥。
诚然,张彦不算什么‘老公门’,对于县衙机构的具体运作也了解不多。
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毕竟读史使人明智,见识总还是有一些的,再加上前世的职场经历,分析点浅显的东西出来并不难。
职场官场,皆为名利场。
两者之间,本就有其共通之处,都是与人在打交道。或者也可以说,职场相争,其实就是官场权斗的微型展现。
而这县衙里的内部权争,虽还谈不上是正式的官场相斗,却也已经涉及到了诸般权力角逐。称之为小型官场,亦不为过。
话是这么说没错,职场与官场的不同之处,其实也有不少。
凭着自己那点斤两,未必就能比这时代的古人强上多少,站在外围看看形式可以,掺和进去就免了罢。
双方争权,总会有个尘埃落地的时候,犯不着牵扯太深。
若要按照意愿,张彦甚至是宁可不被牵扯进来的。奈何天不从人愿,自己一进衙门就成了引爆权争的导火索……
尽管如此,他依然只想作一个坚定的……中立派!
两不相帮最好,夹在中间的人,或许会时常感到左右为难,甚而还会遭到双方势力的百般刁难。但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可,左右逢源也非难事。
中立并非骑墙,所谓中立中立,立于不败之地也!
这便是张彦的初步设想,具体如何还是个未知数,到时再看实际情况而定。形势未明之时,没有立场,总比站错了立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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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礼房,正欲坐定,边上的书办却是对着里间门帘儿一指,传话道:“张老弟,王总书吩咐过,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
张彦无奈,只得起身去往里间,见见这一墙之隔的老王。
里间是礼房司吏专用的办公之所,下属人员不得宣召,通常是禁止入内的。而张彦初来乍到,却得以多次踏足其间,使得外间一干同僚眼馋不已。
这小子何德何能,竟能在总书那儿排上号,被视为心腹般对待!
张彦倒是懒得去理会他人的眼红,他心里很清楚,王司吏最想知道的,无非是李师爷今日都和他谈了些什么。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站在了师爷的对立面,手底下的书办又承蒙对方特意‘关照’,王司吏没有不从中揣摩其意图的道理。
面对王司吏的问询,张彦倒是无心隐瞒,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李师爷的行举本就有些云山雾罩的,让人摸不清其路数所在,这老王司吏还真就未必能看透。再者,纵是老王真能有所察觉,也不大可能会在意此等小事吧。
一个小小的礼房书办,哪能接触到什么核心机密,让你拉拢去了又如何?
反观张彦本人,本就决定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做出影响大局的举动来。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王司吏今日心情不佳,显然是正苦恼于这两日的整风之事……没办法,这事它说白了就不顺应人心。
卢知县居心叵测,有意把他这个礼房掌案和关刑书给推出来,架在火上烤。处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他俩怎会不招人怨?
尽管张彦刚从外边回来不久,却也听说了早堂上发生的事情,与昨天倒是没有太大不同。整风时期嘛,严抓考勤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当然清楚,自己在这当中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虽不算是根本原因,却也是引爆双方争斗的关键所在。
看着一脸阴郁的老王司吏,兀然又是想到,若非承了他的情面,自己还真没那么容易混入县衙……罢了,便好心帮上一把,使他暂时避过这个风头罢。
权当是还这一个人情了……
思虑再三,张彦最终做下了决定,心中不由暗暗一叹,开口道:“卑职不才,或可为总书献上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