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今日早班散衙之后,卢知县便回了后院。
县衙后院,即所谓的知县官廨,又称后衙,乃是知县的日常起居办公之所。三堂前的大院,于左右两侧又设有廊房,东侧便是签押房,整个县衙的中枢所在。
卢知县回到后堂,正在用早膳之时,便听长随禀报,说是李师爷带了礼房书办张彦求见,已在外签押房里等候。
寻常人未经禀报,根本进不了后衙官邸,李师爷显然是属于例外的那一个。因而连带着张彦,也跟着享受了一回不被门卫挡路的待遇。
卢知县匆匆吃完了早饭,便去往签押房。
进了外间屋里,一见李师爷便说道:“先生来得正好,礼房一事可曾有所耳闻?”
李师爷笑着自嘲一句:“自是听闻了些,「小张师爷」果真名不虚传!有他在这衙里,在下怕是都得让贤了。”
“哼!小小年纪,就敢搬弄是非,违抗上官!”
说着,卢知县望了一眼门外。早在刚才进门时,他就见到了候在廊下的张彦,那张脸化成灰他都认得!
“先生怎么把他给领了来?些许小事,你自处置了便是,本官早打算开革了他……”
“东翁且莫着恼。”李师爷笑劝道:“适才他来求见,自言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东翁着想……”
“为我?呵呵……”卢知县冷笑连连。
“东翁是否要见上一见?”
“好胆,竟尔还敢来见我!”卢知县轻哼了一声,最终仍是颌首道:“也罢,就依先生之言,让他进来罢。本官倒要看看,他还有何话可说!”
正在门外等候的张彦,听到里边传唤后,对于李师爷在知县大人心中的份量,顿时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
难怪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县令虽非君王,却也属于方圆百里内的头号人物,寻常人想要见上一面可不容易。而如他张彦这等在衙门里排不上号的非经制吏,最多也就能远远瞧上一眼罢了。
很多时候,被看成‘虎’的未必只有堂上正尊,还包括了老虎身边的人。
如果你地位太低的话,根本就没机会和那样的大人物说上话。他们对你的印象,往往取决于其身边人对你的评语。
像李师爷这样常伴县令之侧的幕僚,只要有心,随时都能进献几句谗言。久而久之,铄金毁骨,县尊心里自然就会判你死刑。
好在,李师爷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念及此处,张彦心中又不免暗自庆幸,还好当时得罪的是一个君子,否则真就要完蛋了。
闲话不提,他一进得屋内,便对端坐上首的卢知县行了个跪拜之礼,举止颇为恭敬。
这没办法,有了功名之后,才可以见官不跪的。在这衙门里头,便是六房掌案那样的属吏,见了知县都要依礼下跪。
这一点上,其实连廖主簿那样的佐贰官都不例外。他们平时倒是可以不用大礼参拜,年节之时,同样也得磕头叫老爷……
这便是县级以下的官场规矩。
张彦这是第二次见到卢知县。上一回,对方正处于盛怒之下,他倒是没敢仔细观察那张面容,此次可就不同了。
卢知县年约三十五六,样貌端方,面相颇具威严,是个标准的国字脸形。当他面无表情之时,倒是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待得张彦见过礼后,卢知县忽然面色一沉,斥喝道:“大胆张……张……”
想了半天,硬是没记起他的名字,只好改口道:“大胆张书办!你鼓动本房上司,违抗本县,到底意欲何为?如若居心叵测,心怀鬼胎,使奸耍诈,妄图糊弄本县,本衙断无容你之理!任你唇舌如簧,也无济于事!”
嗬,好大的官威!
张彦暗自撇嘴,面上却是表现得愈加恭敬,从容对答道:“启禀堂尊,卑下此举,看似帮着礼房推诿职事,实乃一心为了县政着想,还望堂尊明鉴!”
“哼,说来听听!”
“属下愚钝,言语间若有过激之处,还望堂尊恕罪。”
张彦斟酌着,徐徐开口道:“但正所谓忠言逆耳,兼听则明。卑下听说,堂尊上任之初便说过,「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方不负社稷皇恩」。既如此,今日一番肺腑之言,堂尊不可不听呐!”
呵,这小小少年郎,竟把他自身比成了御史言官?卢知县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哼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彦略微抬起头来,偷觑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依着属下看来,县尊近来威严过重,恐非善事也!”
“何以见得?”
“堂尊乃皇榜进士出身,所学必是渊博,应知御下之道,素来讲究恩威并济……”张彦侃侃而谈:“但以属下观之,堂尊近来所行政令,是否过于严苛了些?虽则律令严明,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如若全数照搬,未免不切实际……”
“想我萧山一县,吏胥数百,若无意外,准时到衙应当不难。然凡事总有例外,若是不问缘由,便刑杖加身,时日一久,只会失了人心呐!”
“哼!”卢知县重重一哼,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政令已下,姑且不论对错,如若人人犯错,皆可轻易饶恕,还要条例作甚?”
“正因政令初下,不可轻易收回,卑职才会擅作主张,以图能为堂尊分忧!”张彦眨了眨眼,一脸的单纯加无辜。
“唔?”
卢知县闻言不觉一愣,脑袋一时没能转过弯来。这小子为王司吏出的这么个主意,分明只是为了礼房推脱职事,怎的忽然间,又变成了为自己分忧?
李师爷此时就坐在身侧,见状忙倾过身子,在其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卢知县这才恍然大悟。
事实上,张彦这套说辞,李师爷早就听过一遍了。但此时再听他对县尊所言,措辞却又格外不同,总觉这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浓浓的马屁味……
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简直太会说话了!
张彦与他对答时,虽也会不时说上两句好听的奉承话,但,绝无此刻面对县尊般马屁冲天!夸完官风夸出身,夸完出身又夸学问,偏偏卢知县又格外看重这几样。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可以说,大凡有志之士,几乎都会以此为仕官理想。而进士出身、书香门第则是卢知县毕生的骄傲。毕竟十年寒窗,考个进士真的很不容易,足可光宗耀祖了……
说回正题,却说卢知县得了提醒后,渐渐也品出了张彦的话外之音。
试想,政令固然不可随意更改,但换人执行总没问题。恰好,现下考勤之事又交还了吏房负责……至于往后要如何执行,那还不全由吏房掌案一人说了算?
再进一步去想,赵司吏可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人,那么往后该从轻从重,还不全凭他这堂尊的心意?
而据张彦所说,恩威并重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明白。近来之所以急于抢班夺权,主要还是因为底下那帮人曾意图架空他,才使得他和李师爷过于心急了些。
尽管胥吏奸猾,但人心向背,威压太过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知县毕竟是个亲民之官,既非监察御史这样的言官,又非察院这类主管司法按劾的官员,并不需要一味的铁面无私。
虽说先前杖打衙差,主要的压力全汇集到了刑、礼二房之上。但底下的那帮差役,对他这位县尊可不见得全无怨言,更多的可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如果逼得狠了,廖主簿那里再去出面安抚的话,搞不好人心就全聚拢到他那一头了。
现在的局面是,吏房接回考勤的职权后,既可以从严处置,又可以从轻发落,可说是全凭一心。阖县胥吏都知道,赵司吏是归附于他这位大老爷的!那么施恩之后……
这不正是恩威并施么?
当真妙哉!
卢知县越想越觉眼前一片开朗,激动得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好在及时收住,并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身居上位者,应当喜怒不形于色……他轻咳一声,调整好心态,复又端起了一张严肃的面容,望向张彦。
“所言有理!既无心怀不轨,本县便不追究你所犯之过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