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始终,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至今,其道一也……”
简陋的草堂内,书声琅琅。
十六名来自不同诸侯国的莘莘学子,手持一卷竹简,正在诵读《鬼谷子》第一篇《捭阖》,或沉思,或懵懂。
窗外清风拂面,让他们青春的脸孔上徐徐洋溢出智慧的光芒。
“停!”
讲台上的南匡子手一挥。
书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
南匡子从案几上端起一碗水,眯着眼饮了一口,然后负手走了下来,目光在众位学子身上溜了一圈之后,眼神停留在苏秦——身后的一名同学上。
“张仪,此段文字如何解读?”
跪坐的张仪立刻站起身来,沉吟片刻开口道,“禀先生,这段文字是说:从古至今,圣人生于天地之间,乃是天下万民的先知先觉,观察阴阳转化来辨别事物,明晓生死存亡之道。”
他微微一笑又道,“且以此洞悉人心,发觉事物变化的征兆,由此知道存亡之关键,所以,圣人处于天地之间,以救亡图存为唯一的执念。”
说完,张仪对南匡子躬身一礼,“弟子献丑,还望先生赐教。”
“哈哈,虽不完备,已入理七分。”
这白胡子的老头,眯起眼如饮醇酒一般,此子思维敏达,而且听课十分认真,乃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且坐!”
他挥手让张仪坐下,然后踱着小方步,从窗外看了看烈日下的豆苗,正色说道:“此段文字,汝等要特别揣摩两句,一是:达人心之理,二是:其道一也,且听为师道来。”
说到这里,他目中突然犀光一闪,虎视眈眈盯着各位学子。
学子们立刻会意,麻利地磨好墨抬起笔,将空白的竹简摊开,准备做笔记。
苏秦手脚明显比别人慢了一拍,磨墨什么的,手忙脚乱。
张仪立刻把自己磨好的砚台跟他调换了一下,又递给他一把小刀,蚊声嘱咐,“若写错字,可用刀在简上刮掉。”
感动之余,苏秦豁然想到,怪不得在纸张还没有发明以前,先秦文字极为精炼,通篇没有一句废话。
现在想来,一是因为竹简制做不易,需要省着用;二是因为若写错涂改的话,必须用刀细细刮掉,很麻烦。所以这个时代的人下笔前都要思之再三,力求精确,不要写错字写废话。
就听南匡先生道,“达人心之理,是指我们在游说之前,必须首先洞察人心,对方是贤人、愚人,智人,勇人,怯人,善人,奸人等尔,对其人心必须洞若观火,如此因人而异,制定游说策略,再辅以雄辩之口才。”
苏秦立刻在竹简上记下:读心,权谋,口才,纵横三要素。
身后的张仪一脸愧色,记得上午自己还大言不惭地对苏秦说,游说还用学吗,不过是一张嘴而已,此刻先生的解读,说明游说之术,首先必须洞察人心,再思之权谋,最后才是口才。”
这让他有无地自容之感。
……
一句一字,一笔一划。
老师讲得透彻。
学生记得专注。
就连一只翠鸟飞了进来,停在案几的陶碗上抖了抖翅膀,都无人留意。
等南匡子想润润喉喝口水时,才发现碗里居然飘了一片羽毛。
他一笑弹开,喝了一口,看看墙角的铜漏道,“休息片刻,汝等自便。”
学子嗷的一声四散。
喝水的喝水,放水的放水。
苏秦和张仪到溪边饮水,顺便洗了一把脸,他看着蹦蹦跳跳的同学们,心里不知道怎么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依恋,这就是青春啊!
……
一刻过后,同学们回到草堂。
发现南匡先生趴在案几上在打盹,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谁料他们刚坐好位置,南匡子眼皮一睁,立刻站了起来。
他清清嗓子,接着开讲,“所谓其道一也,这一,乃是告诫汝等,要有一颗圣人之心,这一,也是告诉汝等圣人一生行事,以苍生为唯一执念。”
他迈着方步,走到座位之间,叹了口气,又道:“为师知汝等上山求学,不少人实为求富贵功名而来,但是汝等须知,即便如此,下山若出仕为官,无论是将是相,都应有一颗圣人的胸怀,知黎民之疾苦,以救亡图存。”
说这番话时,南匡子视线定格在窗外,没有看向窗内的学子。
而坐下不少人,脖子上已经泛起微红的颗粒。在鬼谷先生五不收的收徒规矩中,其中一条就是有奇伟志向,当日上山他们嘴里虽说心怀天下云云,可心里的小算盘,也是为了学得本领,光宗耀祖,下山谋个大夫上卿什么的。
现在想来,当时鬼谷先生和南匡先生或许早就看透了,只是希望入得山门,再循循开导罢了。
众位弟子一齐起身,肃然说道,“先生如此苦心,弟子敢不受教!”
只有一人端坐不动。
这突兀一幕,让南匡先生刚点下的头,点了一半就生生卡住,胡子一吹,“苏秦,对为师之论,汝可有异义?”
……
众位学子齐刷刷看向苏秦。
苏秦一脸悲催,心里暗暗叫冤,自己哪敢有什么异义,只是跪久了,大小腿都麻了,一时间站不起来而已。
但这个理由不行,战国人从小跪倒大的,就算跪坐一天也不觉得累,自己如果说出这个,今晚又别想吃饭了。
他咬牙扶桌晃悠悠起身,合手对南匡子施了一礼,“弟子不敢,弟子刚才在想一个问题,所以一时入迷。”
“是何问题?”南匡子一挥手让众位学子坐下,眯着眼冷声问道。
“弟子想的是,儒墨法道等诸子百家,皆有他们自己的圣人之说,而这与我们纵横一派的圣人孰优孰劣?”
苏秦沉静地问道,心里给自己的反应点了个赞,这是他灵机一动才想到的,也确实是一个有水平的问题。
果然,南匡子脸色稍稍柔和几分,张仪敏于学,但很少提什么问题,这苏秦虽然学习颇为散漫,却能勤于思。
“好,汝且坐下。”
苏秦告谢一声坐下,长松一口气。
“汝等有谁能回答苏秦的问题?”南匡子捻须扫视众人。
环视一圈,见弟子们低头敛目扮深沉模样,无人举手,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答对者,晚膳加菽饭一碗!”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举手高喊,“先生,弟子知道!弟子来答!”
不是别人,赫然又是苏秦。
上午的两碗稀饭,在胃里早就消化得连渣都不剩了,他生平从来没感觉这么饿过,知道以后或许会渐渐习惯,但现在真的背贴肚皮饿得慌。
豆饭虽然不好吃,好歹也是饭。
哟嚯,自问自答,这小子!
南匡子摸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背着双手走到苏秦跟前,俯视着这个年轻人如饥似渴的眼神,虽然这眼神怎么看都觉得是求食多于求识。
老先生看了几秒笑道,“也罢,苏秦汝且说说看,有理方可加餐。”
在一些学子“这小子赚了一碗饭的羡慕眼光”中,苏秦缓缓站了起来,故意歪头沉思片刻,然后开口道,“弟子认为,不分孰劣,各有千秋,”
他目光炯炯,昂然开口道:
“以儒家孔子,道家老子,墨家墨子,和我纵横家鬼谷先生为例,这四者皆是天下公认之圣人,虽然在学理辨识上有所不同,但他们无不以心怀天下、教化万民、救亡图存为己任。所以弟子浅见,各派圣人无需分个高下。”
南匡子和在座学子都微微点头,或许在别的门派看来,都是自家圣人天下第一,而鬼谷子创立的纵横一派,本就是融各派精华于一身,没有门派之见。
“善!”
南匡子捻须颔首,这道理虽然简单,但并不是每个学子都能讲得明白。
因为这些学子,在成为鬼谷弟子之前,都在儒家道家法家等门下学习过,不免养成了门派相轻的习惯,这苏秦今日倒是令老夫刮目相看了。
“为师现在宣布,苏秦加菽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