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洞,一灯如豆。
南匡子将驱蚊草就着青铜灯上的火苗点燃,袅袅的青烟带着奇异的药香飘散开来,令人闻之神清气爽。
“师兄,这三年来你杳无音讯,真是想煞小弟了。”南匡子将驱蚊草插在一个缺了半边的陶杯中,看着端坐在案几边的鬼谷子唏嘘地说。
鬼谷子端起一杯热水,吹了吹才安静地说道,“为兄也没有去哪里,只是四处走走看看,让师弟和弟子们如此牵挂,想想还真是心中有愧。”
南匡子立刻摇摇头,雪白的胡子在空中飞舞,“师兄,这是哪里话?你是因为庞涓和孙膑的事伤透了心,走走也好,走走也好啊。”
“师弟,这三年来,真是难为你了,为兄未能忘情,也不过是俗人一个罢了。”鬼谷子淡淡笑道,在灯下仔细打量南匡子,眼角果然皱纹多了不少,人也瘦了两圈,背也明显佝偻。
被自己的师兄这样盯着。南匡子倒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咳了咳,在鬼谷子对面坐了下来。
“师弟,我曾在秦国西部,于一处隐蔽的山坳,发现了道家先祖老子的墓。”鬼谷子似乎随意的说道。
而南匡子一听差点跳起来,“什么?老子李耳的墓?他不是骑着老牛跨过函谷关,西行飞仙了吗?”
鬼谷子莞尔乐道,“我说你,这是世人道听途说,你也信呀?”
他喝了一口水,又道:“你难道没有听见外面传闻吗?他们说为兄已经活了1000多岁,我都快成千年老妖了,还有姜子牙,齐国民间一直传说这姜太公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南匡子越听脸越红,只好咳个不停,这让鬼谷子一阵恍惚,仿佛回到60年前,一个七八岁的小胖子,被人打趣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
“我在老子墓旁,搭了一个草棚,住几个月,似乎对老庄之天人合一的学说,又有了新的体悟。”
鬼谷子说这话时,从随身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一卷竹简递给南匡子。
“这是为兄对道家宗义的一点心得札记,师弟有空不妨看看。”
南匡子双手接过,“师兄如此好学不倦,让我实在羞愧,这三年来,在课业上,小弟还是原地踏步。”
鬼谷子笑笑,又从包裹中取出一个褐色的陶罐。罐口用粗布头扎得紧紧的,南匡鼻子莫名耸动,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这是孙膑让我带给你的。”鬼谷子语气如常,将陶罐轻轻放在案几上。
“什么?你是说……”
南匡子不大的眼睛睁得好似铜铃一般,难以置信地盯着师兄的眼睛。
鬼谷子含笑,说道:“师弟猜的对,我找到了孙膑。”
“他现在在何处?”
南匡子急促地问,孙膑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爱徒,被庞涓陷害,膝盖骨剜掉之后,南匡子当时真的是心如刀绞,又遭齐相邹忌设计,和田忌一道被迫离开齐国,从此天各一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这个弟子牵肠挂肚,如今惊闻他的消息,真是喜从天降。
“他现在隐居在宋国的鹿鸣村。”鬼谷子握了握南匡子的手。
“他可好?”南匡子压抑内心的激动,用平静的口吻问。
“放心,他很好。”
鬼谷子笑道:“他现在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给村里的小娃子上课,乡民对他极为尊敬,时常送粮送菜,闲时他和三五好友,一边饮酒一边钓鱼,清风明月,日子虽平淡,却也知足。”
“好,那就好!”南匡子连连说道,感慨道:“师兄,到年末之时,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他。”
鬼谷子应道:“好。”
“师兄,这个是?”南匡子看着案几上的陶罐问道。
“孙膑平日还养了一些野蜂,他知道你爱吃甜食,所以临别时,特地将一罐蜂蜜托为兄带给你。”
南匡子眼睛一亮,用力扯下包布,顿时醇香扑鼻,让他口水都快流了一地。立刻用指甲嗟了两口,一个老吃货的形象毕露无遗。
……
月光从洞中顶上的窟窿斜斜照了进来,让这对兄师弟的笑容,带着灰绿色的沧桑和诉说不尽的流年。
闲聊了一会儿之后,切入正题,鬼谷子沉淀了一番,问南匡子,“师弟,在这16名弟子当中,依你看来,谁在未来最有可能担当大任?”
南匡子放下陶罐,小心翼翼的用布重新密封,收敛起笑容,在沉吟了片刻之后开口道:“目前山中有一名弟子,颇有慧根,来日或可成大器。”
“苏秦?”鬼谷子道。
南匡子点点头,“不错,正是他,这小子是师兄云游之后来的,最初平淡无奇,几个月前突然开了窍似的,一下子变得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尤其喜欢剑走偏锋,常有奇思妙想让人大吃一惊。”
他说着从笔筒里掏出一根树枝,笑盈盈对鬼谷子说道,“师兄你看,这是那小子发明的牙刷。”
南匡子半开牙齿,装模作样的做了一个刷牙的动作,嘿嘿笑道,“别说,这倒比盐水漱口效果更好,小弟的牙虫都吓退了不少。”
鬼谷子接过仔细瞅瞅,眼前是一根筷子长短的普通柳枝,只是在末端被用刀子切成一条一条的丝状。
他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子。
南匡子又将苏秦用隐语在临淄城卖竹简一事和鬼谷子娓娓道来。
听说苏秦把稷下学宫的学子们耍得团团转,鬼谷子又是一阵大笑。
“苏秦,我明日再好好考察一番,看其长短在何处。”鬼谷子沉吟着道,“如今七国争霸,将星如云。唯独在谋权口才上,欠缺一位能在大世之争中力挽狂澜的人。”
“师兄,小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南匡子突然拱手道。
“师弟但讲无妨。”鬼谷子有些意外地看到南匡子此刻如此拘谨。
“师兄贯通古今,惊才绝艳。为何不亲自出山?作那个力挽狂澜之人。想必无论在七国哪一国,其君主必是倒履相迎。”南匡子热切地道。
他的话,让鬼谷子一阵沉默。
良久之后,一声长叹。
端起案几上的清水,鬼谷子轻轻喝了一口,才有些哑声说道,“世事如云,自有定数,天下分分合合。很多事非人力所能为之。所以,为兄本心,是想置之度外,看一庭花开花落。”
说到这里,他离席起身,用手掌虚抓从头顶洞口射下来的月光,缓缓道:“就像这水中花镜中月,无论怎么努力,你都抓不住,可是……”
他俯身看向南匡子那张有些迷茫的脸,微笑着说道,“虽说人不能胜天,人算不如天算,比如说这七国争霸,但为兄判断这天下大势,必然有一统之时,而作为我们人,可以去推动或者去延缓,就看哪种对天下百姓最为有利,不过为兄心境已老,真正去做,正缺了年轻人那一身热血,所以他们比为兄更合适,南匡,你可明白?”
南匡子呆了半晌,摇摇头。
鬼谷子伸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无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