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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毁证

听到周顺昌将陆扬称为“小友”,范县令便知道这老家伙不是来“听听审案”便了,显然是来给陆扬镇场子的。

不过,倒也不是说周顺昌是来拉偏架的。他周顺昌、周蓼洲,何许人也,在这吴县,甚至是苏州府,乃至是南直隶,那都是出了名的直性子,说他会徇私、偏袒,倒还真没人相信。

如此看来,只要不是不公正地对待陆扬,周顺昌倒也不会发作。不过,如果谁敢故意弄鬼,拂了他周某人的面子,依他那个暴脾气,可是要发飙的。

“景文前辈”,想清楚了这些,范县令赔笑道,“前辈哪里话,平日里,请您都请不来,哪里有不欢迎的道理。来人啊,还不快给周大人上条椅子来”。

说话间,便有衙役搬了把坐墩过来,被范县令狠狠一瞪,“长脑子了吗?!这矮凳是周大人坐的吗?换条圈椅过来。再将我收藏的金坛雀舌,给周大人沏一杯过来”。

“老弟客气了”,周顺昌道,“你不要老是‘前辈’、‘前辈’的叫着,倒将我叫老了,呵呵,愚兄痴长你两岁,便唤我一声老哥便可。另外,愚兄我一个赋闲之人,可当不得‘大人’两字,老弟可别这样称呼我咯”。

“景文兄”,范县令只好改口道,“您在朝中令誉卓著,说不定,明个儿就一纸诏令下来,便又将您请回北京去了。这一声‘大人’可实在没有叫错”。

说话间,一杯香气清高、色泽绿润、形如雀舌的茗茶,便呈到了周顺昌的手中。

看着眼前品茗、寒暄的范县令与周顺昌,陆扬暗暗咋舌道:先前还威严不已的衙门,现在倒好,一下子变成茶馆了。

李教谕、顾夫人、李玥等,也是暗暗称奇。不过他们惊讶的,与陆扬倒是不同,他们才不关心范县令与周顺昌那般腻歪干啥。他们惊讶的是,没想到一向高傲、冷峻的周顺昌,出于陆扬的面子,竟然真的出面了,而且还一口一个“小友”的称呼着陆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陆扬的铁板后盾一样。陆扬是怎么做到的?!

~~~

一盏茶过去后,范县令又坐回海水朝日屏风前、明镜高悬牌匾下的那张公案后,沉声道:“继续审案”,说完,看着陆扬道:“你刚才向黄员外、吴三提问来着?”

“是,堂尊”,陆扬暗道,得亏您还没忘了这茬,“小民方才问黄员外,他与吴三言之凿凿,但除了他们主仆二人外,可还有别的人证,能证明我泰山曾到黄氏庄园数次闲逛过,并对那杨氏有轻薄言语?”

“黄员外,可有其他人证啊?”范县令转问道。

情况不妙啊,那周顺昌一来,范县令显然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倒不容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了,黄霸天心急道。“禀告堂尊,没有其他人证,但那‘遗书’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笔迹也确实是出自杨氏,断无疑问啊?”

“可是,仅凭一封书证,便加罪于人,岂非儿戏?!”陆扬冷声道,“那小子我,明天便躲到外县去,同样留下一封‘遗书’,说你黄员外逼我太甚,我只得自寻短见。如此这般,便就能定你黄员外的罪了?!”

“……”

“连尸首都没有,怎么能证明杨氏已死。何况,就算找到杨氏尸首,难道就真如那问题多多的‘遗书’所言,是我家泰山所为?”陆扬根本不给黄霸天狡辩的机会。

“‘问题多多’?我那‘遗书’有什么问题?!”黄霸天失口道。

“‘你那遗书’?遗书不是杨氏写的吗?怎么变成你的了?莫不是黄员外代笔的吧?”陆扬笑道,在黄霸天发作前,陆扬又道:“开个玩笑,黄员外别见外啊,我自然也是不信那遗书是黄员外您代笔的。不过,我确实怀疑那‘遗书’别有问题”。

这一番话下来,虽然陆扬立刻否认了自己对黄霸天代笔的指责,让黄霸天都没地儿发泄去,但瓜田李下间,黄霸天不可避免地惹上了嫌疑,甚至范县令也有点怀疑起手中这唯一的孤证、那“遗书”的真实性来了。

“你几次三番咬定这‘遗书’有问题?你倒说说,有何问题?”黄霸天怒道。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陆扬暗喜道,你这老王八总算掉入瓮中了。昨天彻夜苦思,陆扬已基本想清楚那“遗书”可能的问题:自己先前陷入了误区,总觉得是“遗书”的措辞可能有问题。可范县令等确认没有问题,所以反而认为是自己在胡搅蛮缠,不让自己看“遗书”。

事后细细思之,问题很可能不是出在措辞、文义等字句上,而是出在“遗书”本身。什么意思呢?意思是,“遗书”要么是别人代笔的,要么就是用其他方式伪造的。如何判定呢,自然需要拿到“遗书”才知道。

先前,黄霸天利用范县令怕自己销毁书证的心理,阻挠了自己看到“遗书”原件,现在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倒说说有何问题”,自己再不抓住机会,看看原件,更待何时?

“有何问题?”陆扬笑意吟吟道,“自然要看过才知道”,说完向范县令长揖道,“小民请求堂尊赐信一观”。

“……”

范县令略一犹豫间,黄霸天出言道:“堂尊,小心这小子是想毁灭书证,这可是本案唯一的孤证啊!”

“老夫愿意替他作保”,周顺昌品一口茗,淡淡道。

“既然景文大人这么说了”,范县令咬咬牙,“便将‘遗书’拿给他看看吧”,说完,便将“遗书”递给冯师爷,冯师爷再下堂递给陆扬。

还真不容易啊,陆扬暗道。可算拿到原件了,陆扬向周顺昌点点头,聊表谢意,便观摩起了这封“遗书”。

笔迹,既然已有专人比对,问题估计不大,看来是出在信纸上,陆扬沉吟道。

满堂的人,包括那范县令、周顺昌、黄霸天、李教谕、顾夫人、李玥一干人等,都看着那陆扬,却见他拿着“遗书”往外走去。

黄霸天刚要出声:“小心那小子拿着信跑了!”便见陆扬止步于大堂门口,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黄霸天只好将那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差点没憋出内伤。

这时,众人便见陆扬将那“遗书”稍稍举起,正对着太阳,照耀起来。前辈子收到过不少假币,让陆扬长了个心眼。一照之下,陆扬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原来如此”。

收起“遗书”,回到堂中,陆扬沉声道:“禀堂尊,这‘遗书’确实有伪”。

“哦,何以见得?”范县令讶道。

“请堂尊命人取一盆清水过来”。

虽然不知道陆扬要干啥,但冲着周顺昌的面子,范县令便命一个皂隶照办去了。

不一会儿,那皂隶便拿一个青铜水盆端了一盆清水过来,置于堂中。就在众人都在猜测,他要这清水干嘛时,便见陆扬将那“遗书”扔进水中。

“你……”堂上堂下一下子全炸开了锅。

“堂尊,我就说这小子是要销毁证据吧?!”黄霸天怒道,“当堂毁证,何其嚣张!”

不说黄霸天,就连周顺昌都惊呆了,自己刚才还言之凿凿替他作过保的,这小子干嘛呢,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将那重要无比的书证扔入水中。这下好了,就算那信是假的,也无从证明了。

李玥与母亲顾夫人也都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完全不明白陆扬的心意。只有李教谕微微一颤,心有所感,眼角隐显泪痕,暗道:这小子心眼实啊,竟然将那书证骗到手,不惜自己担下这天大的干系,也要毁掉这对我不利的唯一假证,真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傻孩子啊,待会你自己可怎么脱身?!显然,李教谕的思维,跟别人不太一样,实在是有点……脑洞大开,太过自恋。

~~~

“来人”,范县令喝道,“将陆扬那厮拿下!”

“堂尊不必惊慌”,陆扬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可恶模样,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请堂尊,并诸位,移步一观”,陆扬略一作揖,微笑道。

听到陆扬如是说,范县令压下怒火,抬脚下堂,暗道:看你怎生狡辩,待会不把你摆弄成十八般模样,我就不姓范。我还就不信了,难不成那周景文还能不讲是非曲直的包庇于你。

思忖间,范县令突然听到堂上诸人发出“咦”的惊叹声。

下得堂来,范县令来到盆前一看,那“遗书”竟然分裂为整整齐齐的一片一片的了,“怎么会这样?”他疑惑道。

“禀堂尊”,陆扬道,“方才在阳光下,小民便发现这‘遗书’每一个字的边角处,都有细若游丝的缝隙,便斗胆猜测,这‘遗书’乃拼接而成”。

众人一看,还真是,水中漂浮着的一个个小方块,分明是每一个独立的纸方块上,各自写着一个字。

“所以,这字迹虽然是真的,但却是别有用心的人,从杨氏平日的行文中,割裂出来,然后,拼凑在一起的”,范县令若有所思道。

“堂尊英明”,陆扬稽首道。这最后的结论,必须让范县令自己说出来,他只负责引导而已。不然,会让范县令产生一种自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那种感觉会滋生逆反情绪的,而且,会让领导者显得无能,从而怀恨在心。陆扬两世为人,自然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同时,这最后的结论,由范县令说出来,便是一锤定音了,效果比陆扬说出来,效果好了不是一点点。所以,陆扬才慷慨地让出了这个谜底揭开权。

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陆扬抬头松了口气,却见那周顺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分明在说:小滑头。周顺昌显然看清了陆扬自己故意不说结论,却引导那范县令下断语的把戏。

陆扬不好意思地将头扭开,刚好看到李玥,李玥也正在注视着他,陆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李玥竟然露出嫣然一笑,杏眸中,也是阴霾尽去。是啊,“遗书”既然已被证伪,李教谕嫌疑尽洗,李玥终于为父亲松了一口气,这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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