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提到阳明公,似乎语气中,并无不敬之意?”左光斗嘴角微微扬起,“周蓼洲不是最反对阳明心学了嘛,怎么,你作为他的‘小友’,竟然不苟同他的意思?”
“禀苍屿先生”,陆扬沉声道,“蓼洲先生,自然是秉持自泾阳先生以来,东林书院的基本主张,坚决反对心学。但蓼洲先生倒未曾强求小子赞同他的观点,君子和而不同嘛”。
“好一个和而不同,那你倒说说理学如何,心学又如何”,左光斗道。
听到左光斗的发问,陆扬便将理学、心学,程朱、陆王的哲学思想略略讲述了一下,倒也并不陌生,一方面上辈子读哲学学位时,对这些东西,早已稔熟,另一方面,自己办《姑苏日报》时,不是弄了个“鹅湖论坛”嘛,作为主编,上面每篇文章,自己都是审过稿的,对于“理”、“气”、“心”、“性”那些个概念,哪还有什么陌生可言,顺口即来。
“嗯,说的,倒也没什么错”,左光斗微微点头,“只不过,都是些教条性的东西,是从《姑苏日报》的‘鹅湖论坛’看来的吧?”
“呃,是”,陆扬如实点点头,“那‘鹅湖论坛’便是小生办的”。
“‘鹅湖论坛’是你办的?”左光斗看着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感到有些惊讶。
“是啊”,陆扬微微笑道。
“那《红楼梦》也是你写的?!”
“是”,陆扬依旧笑笑道。
“后生可畏啊”,沉吟半天,左光斗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道学先生们,对《红楼梦》似乎都多多少少有些偏见,苍屿先生为何似乎……”陆扬对左光斗语气中吐露出来的对《红楼梦》的青睐,有点好奇。“道学”乃宋明理学的别名。
“他们懂个屁”,左光斗突然爆了句粗口,“道学,又岂是那些个腐儒能够懂的,那帮家伙,离‘道’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却一个个了无生趣,惺惺作态,没劲得很”。
陆扬默默地点点头。
“你别老是点头啊”,左光斗说道,“你倒是好好说说理学如何,心学又如何?不要说别人的观点,我要听你自个儿的想法”。
“好吧”,陆扬只好道,“程朱理学,乃南宋以来的儒学正脉,但未必可以迷信,至少宋代前,有汉唐经学,虽然支离,但未必就不是儒学正道。哪怕是二程同时,也不是理学一枝独秀,而是有王介甫的‘新学’与司马温公的‘史学’,就算是南宋时期,还有‘伪学’之禁呢,朝廷一度将理学明定为‘伪学’,朱子他老人家,自己也只能返乡著述罢了”。
“嗯,确实如此,哪怕是王安石那套‘新学’,其实也未必全无是处”,左光斗颔首道。
“理学的兴起,无非是受到释、老两家的冲击,儒学被迫舍弃传统经学,而借用了一大套佛教、道教的概念,整合出来所谓的天理、人欲学说”,陆扬继续说道。
“如此说来,你倒是不认同理学的?”左光斗说道。
“不敢欺瞒先生”,陆扬俯首道,“对于二程、朱子,晚辈无限敬仰,然而,对于后世那些个酸儒、腐儒,在下便只有敬而远之了”。
“哈哈,好一张利嘴”,左光斗抚须笑道,“那心学又是如何?”
“心学,自然不同于理学”,陆扬直陈其意道,“阳明公,将是是非非的评判依据,从外在的、客观的‘天理’,转到内在的、主观的‘良知’,强化了道德的自体性。在下以为极有见地,在晚辈看来,道德之所以成为道德,其核心便在于自由的决断与选择,若没有这个主观的、内在的‘良知’层面,只是一味被外在的‘天理’逼迫,是谈不上什么道德不道德的”。
“哦,那诉诸内在的‘良知’,就一定对吗?我记得你在《红楼梦》停笔时,提出了一个看法,倒是有趣得很——‘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贾宝玉,一千个林黛玉”,可见,‘良知’是人人相殊的”,左光斗微微笑道,“若都依着千差万别的个体‘良知’,那还有何道德可言?或者说,有何不道德可言?”
“先生所言极是。相较于严谨肃穆、秩序井然的理学。心学,可以说是一种‘解构主义’了”,一不小心,陆扬便蹦了个现代哲学概念出来。
“主义?解构主义?何意?”
“呃”,靠,怎么说了一个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名词呢,陆扬暗骂自己一声,硬着头皮解释道,“这都是我瞎捉摸出来的概念,‘主义’,大概就是理念、思想的意思。至于‘解构主义’,便是反对传统的理念、思想,用分解的观念,强调打碎、叠加、重组,重视个体,同时客观上,也会造成支离破碎与不确定感”。
“嗯”,左光斗脑袋转得倒比陆扬想象的要快,他一下子便接受了这个后现代主义哲学新词,还赞许道:“这个词,倒也新鲜,也还蛮贴切的”。
见左光斗没有纠缠于解构主义这个词儿,陆扬赶紧继续道:“作为一种‘解构主义’,阳明心学解构了外在秩序的绝对性,倡导了一种个体的内在自由。不过,自泰州学派以来,心学末流,越来越偏激,越来越具有破坏性,确实对于社会道德、伦理秩序,都构成了严重的冲击”。
“这么说来,你也不赞同心学?”左光斗道。
“在下无比仰慕阳明公,但对心学末流,在下以为不过是清谈误国罢了,与魏晋时期王衍那些个所谓的‘名士’倒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别人谈《老》《庄》《易》三玄,他们谈《语》《孟》《学》《庸》四书而已”。
“哈哈哈”,左光斗发出爽朗笑声,“你这个小滑头,对理学,你说你敬仰朱子,但对那些个道学先生,又敬而远之;对心学,你说你仰慕阳明,但对心学末流,也颇是鄙夷。说到底,你压根没有表态嘛”。
“先生误会了,在下可是说得很明确的,朱子、阳明,都是旷世大儒,在下敬仰、钦慕。不过,在下以为,学者不应泥于门户,画地为牢,自我封闭”。
“不应泥于门户”这句话,倒是深深打动了左光斗,他沉吟了一会儿,便又听陆扬继续说道:“对于朱子,在下认为他是可以与孔子比肩的圣贤,孔、朱二子,先后矗立,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
这一番对朱熹的评价,让左光斗深深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自然不会知道,那是人家钱穆先生在《朱子学提纲》里说的,只是被陆扬拿来应急了。
“至于阳明公,在下认为他最令人钦慕的,是他那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格,震铄古今,小子不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这一番对王阳明的评价,让左光斗又是眼前一亮,感动非常。不过,他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是陈寅恪先生在给王国维写的墓志碑铭中,提出的著名断语。陆扬觉得用这句话来概括王阳明贴切极了,便提前拿来应景了。
“那你认为儒学的真谛,究竟何在?在朱子,还是在阳明?”左光斗道。
“在原典文本”,陆扬沉声道。
“何意?”
“重返儒家原典,深耕六经文本,才是正道”,陆扬道,“如果要简单地说,便是一句话——‘经学即理学’”。好吧,顾炎武的名言,被再一次抛出。
“经学即理学?!”这是要打通经学与理学、汉学与宋学的壁垒啊,左光斗感到震撼不已。说起来,还是顾炎武的话,最有杀伤力,倒不是说顾炎武的思想力,一定高于钱穆、陈寅恪两位现代大师,而是说,顾炎武的思想,更贴近这个时代的学术关怀,所以更能引起思想上的共鸣。
将“经学即理学”反复诵念了无数遍,左光斗拖着被打伤的残腿,强自倚墙而立,向陆扬深深一揖,恳切道:“小友大才,老夫钦佩不已”。
陆扬赶紧侧身,不敢受此大礼,正要扶起左光斗,便听左光斗说道:“小友可否收老夫为徒”。
左光斗可是硕学大儒,人格伟岸,霁月清风,自己哪敢收他做徒弟,占他这么大一个便宜!陆扬赶紧一揖到地,“先生太折杀小子了!先生乃当世圣贤,小子……”陆扬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那要不,你便拜老夫我为师吧”,左光斗扶着陆扬的双手,露出狡黠一笑。
靠,这转变也太大了,怎么瞬间逆转了?!
“你不拜我,那我便要拜你了。老夫心意已决,反正一定要跟你拉上师徒关系”,左光斗这老头,倒是决然,看中了陆扬,他就不打算让他溜走了。
“好吧”,陆扬满脸无奈道。说完,撩起囚袍,双膝跪地,俯身下拜道:“师尊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好,好,好”,左光斗高兴坏了,一口气说了三个“好”,连忙扶起陆扬,口里还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