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站是隔壁吴玉田家。他家是吊脚楼,房前屋后没怎么收拾,显得有些乱。五菱宏光停在水泥院坝里,门口搭着一长条亮棚,差不多有一万筒食用菌筒。屋内也是各种废弃菌筒、晒干的香菇、竹篙、饲料之类摆得乱七八糟。
吴玉田的父亲已去世多年,母亲七十出头,很精神,很硬朗,也很热情,尤其是很健谈。此刻,马雁飞正在跟老年人面对面坐在院子里聊天,桌上摆着的那些果品跟孟羽希家的一样,就连花生和瓜子的颗粒都是一样大小。
整个聊天的过程,老年人一直没有偏离她的主题:家里男人死得早,吴国梁对他们一家很照顾,但吴玉田不争气不上进,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老太太是三句话不离吴国梁,语调变化多端,声音很洪亮,打起各种比方来也很夸张。吴玉田则一直在旁边抱怨老太太多嘴。见付品江一行3人到来,老年人吵嚷着要做饭款待,付品江等人好容易才劝住了。
都说戏唱三遍无人听,付品江明显感觉到马雁飞对老太太的话题不感冒,而一旁的吴玉田又三脚踢不出个屁,偶尔冒出一句话也是不着边际。
付品江于是横插一杠子,向马雁飞介绍道:“马局,我要给你隆重介绍一下我们这位吴玉田同志!他四十一岁,高中肄业,是典型的实干家,人很话不多,家里种香菇每年可以赚差不多3万块,还喂了十五头牛,种了三四亩黄连。他是我们云梦村的名人,干了七八年后备干部,前年换届当选为村支部副书记,长期私车公用,云梦山家家户户有个天灾人祸什么的,他都会去送温暖,当了十来年干部,倒贴了应该有三五万了吧,所以得到了一个倒贴书记的绰号。”
吴玉田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否定道:“付主任,你这说得太过了点儿!这哪里是我?我当干部这些年,没有一分钱积蓄倒是真的!钱吗,赚来就是花的!当干部就不能图那几个报酬!”
“你也别谦虚!像你这样的倒贴干部,我还真的是头回见到!”付品江继续道,“对了,吴国梁同志是他堂叔,村委会副主任吴国庆同志是他亲叔。”
“玉田同志的情况我之前已经了解了一些,我看你和你堂叔不是同一种风格啊!”马雁飞很随意的说。
这倒让吴玉田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说:“村儿里那些人都是瞎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马雁飞一头雾水地看看吴玉田,又看看付品江,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吴玉田的母亲脸上,只见老太太躲躲闪闪的,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付品江对着马雁飞小声耳语道:“村里好多人都说吴玉田是吴国梁的私生子。据我所知,吴国梁与吴玉田的母亲年轻时有过不正当关系,但吴玉田到底是不是吴国梁的私生子则无据可查。不过,据我看不像。”
马雁飞听后微微点头,转而很客套地向吴玉田道:“吴书记是你堂叔,更是你们村支部的领头雁,你得多向他学习啊!”
“这话我可不爱听!别说他是我堂叔,就算是我爹,他干那些事,我也有看法!”吴玉田显得颇有些义愤填膺。
老太太大声嚷嚷着:“你个小兔崽子,吃里扒外的家伙,你四叔还要怎样照顾你!?也不称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信不信老娘今天揍你!?”
“老婶儿,吴玉田同志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是村里的致富能人,又是村里的干部,你可不能像管教小孩子一样管教他,让我们听听他的想法!”马雁飞马上劝住了老太太。
“妈,你今天揍我我也得说!”吴玉田继续道,“自从他上台,就一直压着刘家台,人们都说他要把刘家台搞成刘家岩,我看一点儿都不假!”
“败家子啊败家子!”老太太气得直咬牙。干脆借故睡觉,走开了。
“吴书记与刘家台是有什么过节吗?”马雁飞很是疑惑。
“哪有什么过节。我四叔那个人就是私心太重,是典型的望人穷的性格!以前他们刘家台富得流油,我们吴家湾穷得舔灰,四叔一直就卯着一股子劲,想要超过他们刘家台。后来当了干部,自然就有了机会,该卡的不该卡的都要卡一卡,这样他心里才舒坦。不过要我说,现在刘家台除了交通条件差点儿,其他都不得比吴家湾差!其实要搞活云梦村,必须要搞活刘家台。不过就我看,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搞活云梦村!”吴玉田深入解释道,“像他这样当干部,老百姓最遭殃!”
“那你作为支部副书记,要多给他提建议啊,不能让他搞一言堂啊!”马雁飞的话依然很官方。
“我一张口,我两个叔叔就教训我,说我吃里扒外啊什么的,跟我妈一个语气!我又是个晚辈,还句嘴就被扣上不敬不孝的帽子,我嘴巴又笨,村儿里还总是笑话我是四叔的种,我在大家面前也抬不起头,我这村干部当得是真窝囊啊!”吴玉田抱怨道。
“赶骡子就是要闻得屁,当干部就是要受得气!贫困是狼,贫困是虎,不脱一层皮我们是无法战胜它的!不然就不叫决战贫困了!我就问一下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入党,为什么选择当村干部?”马雁飞很认真地问。
“读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历史课,我其他课不怎样,但历史一直都是全班第一。那个时候的我们好单纯,唱国歌升国旗都忍不住要流泪,看到历史课本中南京大屠杀的内容就恨不得要去和日本鬼子拼命,看到南昌起义、万里长征、渡江战役就忍不住要欢呼。历史课让我对共产党无比崇拜,我从小就梦想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像革命前辈一样艰苦奋斗。”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中专,但因为得了肺结核耽误了报名,名额就被别人挤占了。后来,我爹便把我送到了外地的一所武校,他希望我练好身体,不要再吃这种哑巴亏。两年后,因为我爹病重,我武校没念完就退学了。”
“退学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先后写了三次入党申请,都没有音信。我后来又去找了四叔,他总是不同意,说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够格当共产党员。我一气之下来到江城,我发誓要出人头地。我在江城一家砖厂去打过三年工,弄丢了两根手指,赚的钱都花在了医院。这期间,我爹的病恶化了,是喉癌,我竟然没有钱给他治病,只有眼睁睁看着他死。”吴玉田颤抖着伸出左手,只见他的食指齐根断掉,中指断了一根指节。
他收回举起的手,接着道:“我养好伤,又到广西去打了两年工,没挣到钱的我求财心切,被拉到了传销组织,还好公安及时介入调查,没出一个月组织就被取缔了,我才没陷得太深。此后的两年,我又跑了四个城市,可能是我运气不好,都没挣到钱。”
“多年的奔波,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更要命的是,回到家里一看,别人家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只有我家里房子越来越旧,田里和房前屋后荒草丛生,一年不如一年,根本就不像个家了。我决心不再出去打工,而是要在家里创业,改变现状。”
“我回家后,种了几年黄连,没得到收成,一亩田四五年才能收七八斤,还不够种子钱。我又做了两年木材生意,说是做木材生意,其实就是在自留山里砍杉树,在别人自留山里买树,往集镇木材加工厂卖,全部靠人工扛。”
“两年下来攒下了一万五千多,我花一千五买了个驾照,花二万三买了一台二手农用车,又做了三年木材生意,把借的钱还了,各种花销除了,还存了五万多块。我便把房子简单修整了一下,还在屋檐下装了彩灯,挂了大红灯笼,修整房子都是云寒松大叔和我自己搞的,没花什么钱。”
“你这个木材生意说白了就是盗砍盗伐呗!”付品江道,“这回,云寒松因为滥砍滥伐的事吃了那么大的亏,现在森林公安都还在调查呢!”
“可不是嘛!”吴玉田有些激动,义愤填膺地说,“说到云寒松的事,我一直有个猜测!那天在周家大屋场开完会回来,我们叔侄三人在村委会便分开各自回家了。我把车子房子村委会了,中途想起头天买的一条烟还在车上,便回去取。结果在门口便听到二叔在里面压低声音打电话,隐约听他说有没刷漆的棺材,还有零散的木材,差不多有两车。我有些好奇,推门进去,把他吓得大叫一声,慌忙挂了电话,还恶狠狠教训了我几句。我当时没怎么听清楚,也没仔细分析,拿了烟就走了。结果不到两个小时云寒松就出事了,我第一感觉就这事是二叔报的警!”
付品江愤然道:“你这么一说,肯定就是他了!之前,你二叔找过云寒松,想低价买下那几口棺材,云寒松原来被吴国庆赚过差价就没同意。我还劝他赶紧把那些木材处理了,哪想到这么快就出了事!”
众人不语,付品江接着道:“滥砍滥伐犯了法是没错,但吴国庆作为村委会副主任,不但没有主动去说服教育,反而想从中渔利,如意算盘落空就背地里报警,打击报复,这事确实做得不地道!云寒松人老了,脾气倒是冲得很,又是砸东西又是出手伤人,要不是我和他儿子云峰回及时赶到森林派出所,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