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知道他的驴脾气上来,自己劝不了,也就没有再在这件事情上多费时间。她低声说道:“你不会就想种那几亩地吧?”其实在她心中,根本不相信李承露会仅仅满足于种地打发生活。从小在一起玩耍,他的鬼点子就多,人还胆大,自己总是跟在他的身后,虽然身高还比他高半头,可每件事情上总是仰仗他的。一次,邻村一个孩子欺负甘棠,李承露很仗义地站在她的面前,护卫着她。而对方要高出李承露多半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李承露趁对方不注意,用力在他脚上踩了一脚,疼得他“哇哇”直哭,自然而然地替甘棠报了仇。所以,她知道李承露心里一定还有别的想法。
“种地不也挺好的吗,咱们祖祖辈辈不都是种地的吗?你看这北邙山下,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种上几年地,攒下了钱,我要把我家那几亩地全部打上水井,到时候都变成了水浇地。咱的亩产也会不比洛水、伊水近岸的低,估计也能有双千斤的量。你想想,每到丰收季节,这院子里,都堆出几座小山一样的粮食,喜欢人不喜欢?”李承露谈到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得津津有味。
甘棠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喜悦的光彩。要是一般人,一定会认为李承露的内心真的对种地这件事很感兴趣,而他讲到的“双千斤”也是南岭村许多农民心中的梦想。同处北邙山下,但靠近洛水、伊水的土地更加肥沃,地下水层要明显浅一些,往往都能在地边打井浇地,粮食产粮夏收一季可以有一千斤小麦,秋收一季可以有一千斤玉米,种地的把式还不只于此呢?但甘棠了解李承露,总觉得他言语神态中哪里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这北邙山下的地,种了至少五千年了,只要你愿意种,就种下去吧。”甘棠微微笑着,甩动脑袋后面的马尾辫,说道,“不过,我可跟你说,改革开放二十几年了,发家致富的机会可是有很多的。”说到“发家致富”,甘棠看到李承露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她猜想,这小子一定动心了。
“这个好吃!好吃!承露吃吃。”李明堂把一个花花绿绿的食品袋撕开来,递给李承露。
李承露接过来,轻轻地放在了面前,看着甘棠的眼睛,说道:“谢谢你啊!”他的眉眼笼罩着一团愁云,似乎这包吃的并不怎么和他的胃口。
“嘿嘿,你们说什么呢?聊得天都黑了。”一个声音从院子的黑影中传进来。李承露已经听出是种天津的声音,站起来,笑着说道:“知道有贵客要登门,我们恭候多时了。”
种天津走进来,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李承露,又看了看甘棠,笑嘻嘻地说道:“你们?”甘棠听他这么说,脸先红了。本来青春期俏丽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娇艳。惹得李承露的心“嘭嘭嘭”地猛烈跳动了几下。
“哼,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甘棠假装生气,把头扭到一边,又不自然地低下头去,对着李承露。
李承露示意种天津坐下,笑着说道:“放假回来了,还知道来看看我,够义气啊!”种天津斜眼睨了甘棠一下,心中如热火燃烧一般。
“你看你,四年了,第一次回来,小时候不还是咱们几个在一起玩儿?”种天津说得轻松。虽然是他们四个在一起玩儿,但种天津、甘棠和李明堂都是承露的马仔,更是承露的保护对象。其中属种天津最窝囊,没有承露在场,他总是被欺负的对象,一直哭哭啼啼的,有时候哭得甘棠都替他害羞。而一旦李承露和他们在一起,别人就欺负不了他们。
甘棠不服气地看着种天津,说道:“谁和你一起玩儿了?是我们带着你玩儿吧!”
种天津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甘棠,你看你,你们带着我玩儿,不也是大家在一起玩吗?”甘棠在一旁“咯咯”直笑。
李明堂听到他们说“玩”,顿时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吃食,过来拉着承露的衣袖,撒娇着说道:“承露,承露,我们玩游戏!我们玩游戏!”李承露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温柔而不失严肃地说道:“哥哥你自己先去玩,一会儿我来陪你,我这里有正事哩。”听到弟弟“有正事”,李明堂很知趣地松了手,一个人跑到墙角处,自个儿摆弄起一个木头枪。
甘棠看在眼里,知道这恐怕也是李承露说要种地的原因之一吧。身边带着一个只有五六岁智力的哥哥,需要一定的精力去照顾,哪还有绝对的时间和精力去干别的什么事情?
“明堂哥现在比以前听话多了。”甘棠在一旁对着李承露说道。
还没等李承露回答,李明堂已经在墙角处扭过脑袋,“哈哈”笑着说道:“明堂一直都很听话哩!”
一阵笑声过后,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李承露给甘棠和种天津倒了茶,笑着说道:“明年你俩可都要参加高考哩,加把劲儿,跨过这一步,人生命运就改变了。”
“我怎么听着这话,有些酸溜溜的。”种天津挤眉弄眼地说道。
甘棠有些不满地看看他,说道:“你说啥呢?”
种天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想到李承露可是初中都没有毕业呢,忙打圆场说道:“甘棠学习好,一定能考上;我这学习,恐怕还是两可之间哩。”
“你可不敢过分谦虚。你要是考不上,叔婶付出了多少心血,可饶不了你!”李承露笑着对他说道。种天津全家上下就指望他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呢,期望之殷切,可想而知。倒是甘棠,他爸是村长,在南岭这个地面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家庭条件可想而知,压根儿就没有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甘棠偏偏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怎么,你们谈学习哩?”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从门外的黑影中传来,屋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一惊。看到那人走进来,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李承露亲热地叫了一声:“锁伯!”
来人正是锁山愚。李承露上午去他家,他不在家;下午又去,也没有见到他。没想到晚上的时候,他自己来了。
“坐下,坐下,我晚上到家,听你大娘说,你们回来了。我就琢磨着来看看你们。人还居然不少!”锁山愚在李承露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刚坐下,又接过他递来的一杯热茶。
李承露客气地说道:“锁伯,我和哥哥想着回来了,应该去问候您老一声。大娘说您去镇上了。”
锁山愚不谈去镇上的事情,一边掏出旱烟袋,一边问道:“这回回来不走了吧?”那神态,也分明是不想让他再走的意思。
“家在这里,能往哪儿走?”李承露抬头环视了一圈自己的破房子。
锁山愚点上烟,没顾上吸一口,先咳嗽了两声,听李承露说完,点头道:“哦,哦。”
“哎——锁伯,承露说回来要种地哩,你可待帮帮他,我还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种地哩。”种天津在一旁搭腔道。
锁山愚抬头看了看,没有说话,抽了一口烟,脸憋得泛红,脖子上的肉颤动着,烟雾从鼻子里喷出来。
甘棠有些不服气,朝着种天津讪笑道:“你以为你会种地?比起承露,恐怕还差一截子哩!”
种天津急得脸红脖子粗,指着甘棠,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说道:“你——”
李承露倒是泰然,平静地说道:“不会种地,可以学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正的种地把式,能有几个?不比你们那一代人了,个个都是种地的好手!”李承露夸锁山愚那一代人是种地好手,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声音。他觉得能把一个行当干到极致的,都是好样的!
“可种地不挣钱呀!我爹妈都是种地好手,日晒雨淋的一年到头,收入还不够我的学费哩!”种天津摊开双手说道,神态显得很无奈。的确,自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家户户的温饱问题解决了,但一直停留在温饱后的生活水准上,离小康生活还有不小的距离。
锁山愚吸完一锅烟,把旱烟锅子在地面上磕了磕,说道:“承露,你还待有个长远打算呀!”
“对对对!”甘棠表示十分赞同锁山愚的说法,狠狠地点了几下头,认真地说道:“承露,你还要有别的出路呀。”
“那就也读书上学。承露聪明,一年比过一般的学生三年,要不了三两年,也能参加高考,改变命运!”种天津说道。
甘棠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补充说道:“承露,我可以帮你。明天就把我的书都拿来,给你补课!”
“你俩胡扯啥呢?我都十七岁了,还怎么上学?”李承露觉得他们的话太不着边际了。
“不过承露,书这东西,啥时候也少不了。上学读书指望不上了,读书还是很有必要哩。”锁山愚在一旁嘀咕道。虽然他没有什么太大的文化,但是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的经历和多半辈子的摸爬滚打,让他心里明白知识在人生中的分量。
李承露相信锁山愚的话,肯定地点了点头,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说道:“甘棠,你给我拿些你用过的书,我有时间看看就行,不用专门补课了。”
“那怎么行?有些你看不懂,明天我也来!”种天津说道。
甘棠无奈地看了种天津一眼,没有说什么。
“马上该种秋庄稼了,准备得怎么样了?”锁山愚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点起了一锅烟,已经吞吐起来,把自己的脑袋都埋进了烟雾之中。
甘棠和种天津都看着李承露,心想他才回来,能有个什么准备呢?
“我回来时,师父师娘给我装了四十斤黄豆,都是好豆子,我准备把家里的二亩多地,全部种上黄豆,到秋天收它个满地金黄!”李承露显然已经心中有数,语气中透着一股希望的力量。
“全部种上豆子,你以后顿顿吃豆子?”种天津不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