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清通这等不善言辞不苟言笑之人,也被这舅甥的第一次对话憋得满脸通红,连忙不着痕迹地转了转身子,对着无人的院墙大呼了几口气才没有憋出内伤来。
而两个当事人也是一愣,似乎都没想到对方说出的第一句话和自己说的那么相像,而且同样那么戳心,于是两人脸上的神情都很是有些不自然,连将军府前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得有些尴尬。
“咳咳,这个,小廉儿好久不见。”这个时候,斯雨莹只好无奈地打破这怪异沉默——出于某些原因,她本是想先摆摆脸色给自己这个傻弟弟看的,没想到被儿子搅了局。
乍一下听到十七年未曾听过、却异常熟悉的称呼,斯破廉不禁露出了一丝追忆的神色。但下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了,瞪了自己的姐姐一眼,显然已经猜到少年之所以蹦出这么一句话全赖斯雨莹平时孜孜不倦的“教导”。
他转过身,对着清通拱手揖道:“劳烦清通兄带路了,改天我安顿好……这两位之后,再去你府上拜谢。”
清通知道这对姐弟俩必然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知趣地应了一声后便往自家府邸去了。
待场间唯一的外人远去,斯破廉才缓缓开口说道:“没想到,最后你还是把这个孽……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斯雨莹此时也绷着一张脸,搂了搂准备说话的斯楼耿,冷哼一声:“就跟当年我也没想到,你不去追回你的老婆孩子一样。”
斯破廉顿时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说道:“都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说起这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斯雨莹继续质问道:“也是,你现在都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廉儿了,而是成了声名在外的破廉大将。但是这些年你都没有想过去追探一下自己孩子……”
“你不用担心,现在素梅已经改嫁他人,那人对孩子也视如己出。”斯破廉打断了自己姐姐的质问,继续说道:“当年我们的婚事,本就是一个错误。”
又一次回忆起往事,斯破廉虽有遗憾之色,但语气中并无后悔之意。
“因为,我志在追求修炼之道,只有战场才是我的归宿。她和孩子跟着我,只会受苦受累。”
斯雨莹听罢,恼色更盛,恨铁不成钢地吼道:“你……你真是个木头疙瘩,傻子,当初素梅多好,你……”
斯破廉默不作声,低着头让斯雨莹大呼大骂,虽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欣喜。
毕竟,两姐弟本就是相依为命长大的,在姐姐怀着身孕突然消失无踪的时候,斯破廉还曾花了半年去找她,苦寻无果才回到军队里,据官方记录,那是破廉大将从军以来唯一的一次请假……
突然,正在痛骂着的斯雨莹感觉自己心口处一痛,脸色也一下子涌上了不正常的绯红,想骂出的话也梗在喉间说不出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一样。
在栽头从马上掉下的一瞬间,她只能模糊地看到两个手伸过来,一个略显稚嫩,一个沉稳有力,它们的主人应该是这世界上自己最疼爱的两个男孩吧……
……
……
斯楼梗本来以为妈妈的伤势已经有了好转,至少在前往北都的这一个月里,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异样。
但是现在看来,只是妈妈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强行压抑着伤势,直到与舅舅相遇,心里的重担放下了大半,意识松懈之下伤势就爆发了。
“我早该想到,那天晚上妈妈强行催动艾蒂蛾肯定会加重伤势的……”
将军府的偏厅外,斯楼耿在斯破廉的要求下详细地把斯雨莹的病情告知于他。可惜鲁斯城的医生水平有限,根本不能诊治出斯雨莹的病因,这么多年来,也都是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方,并无太多的参考价值。
“嘎吱……”一名老医师从房中推门而出,斯破廉马上迎了上去,沉声问道:“常老,我姐姐的情况怎么样?”
被唤作“常老”的老医师轻掩房门,而后才转过身,轻叹一口气说道:“是蛾毒蚀心。”
斯楼耿明显感觉到身前的舅舅身躯一僵,原来高大的背影似乎也变得佝偻了一些,心下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忙挤到前面,抓着常老的手问道:“老先生,我妈妈没事吧?那个蛾毒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你是她的儿子?”常老看向斯楼耿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悯之色,良久才带着歉意说道:“蛾毒蚀心乃是绝症,以老朽的医技已经无能为力了。”
虽然事先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斯楼耿依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甩开了常老的手,抱着脑袋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你这老头子老眼昏花看错了,对,一定是这样……”。
斯破廉闻言,强忍着哀意,低声呵斥道:“不得无礼!常老乃是大帅军中医术最高明的医师,还不赶紧来道歉!”
常老摆摆手,说道“无妨。你们先随我来。”显然方才的诊治过程中,老医师消耗了太多心神,显得有些疲惫,领着舅甥二人到了主厅的桌旁,自己先坐了下来闭目调息一番。
斯破廉硬拉着还处于呆滞状态的斯楼耿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常老睁开了眼睛,见斯楼耿已经冷静下来了,便继续说道:“方才老朽消耗了一张五阶诊断符,发现病人的心脉已经与她的艾蒂蛾脉络融为一体,艾蒂蛾强横的能量像毒液一般直接注入她的心脏部位,而且应该有一定的年头了。”
斯楼耿此时耷拉着头,低声接道:“嗯,自打记事起,妈妈就一直有这怪病了。”
常老听闻,便知自己诊断无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让老朽惊诧的是,你妈妈竟然使用了散功之法,虽然兵行险着,却确实能暂时压抑病情。”
斯破廉露出恍然之色,说道:“怪不得,十几年前我姐就已经是五阶艾蒂蛾了,刚才我看她只有三阶的实力,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原来是因为这个……”
“可惜,近期她应该动用过一次能力。”常老遗憾地说道:“以至于伤势爆发,蛾毒加速攻心,现在哪怕她马上把功力全部散去,也无法逆转病情了。”
“常老……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么?”哪怕已成一方大将,哪怕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斯破廉这时仍然和身旁地斯楼耿一样,有些天真地期待着有没有奇迹能够发生。
“破廉,你也从军多年了,战场之上这种绝症之伤也并不罕见,甚至当今北皇陛下的第一任皇后也是因为这个绝症而病逝,连皇城里的御医也是束手无策。老朽,确实已无医治之法。”
常老的话一下子浇熄了两人的希冀。
“不过,”常老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那一丝可能说了出来:“北都学院现任院长的师叔南仙道是一名医痴,据说十年前在外云游得到了医圣李真石的医术手札,还有人传言李真石亲书的布瑞符也落在了他手里。”
斯破廉眼睛亮了起来,急忙问道:“莫非,是那张可以重塑经脉的……”
常老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就是李真石那张黄金级的八阶布瑞符‘圣手回春’。李真石作为甲方族古往今来最杰出的医道宗师,一手创立医圣园,怕也没有想到千年后的医圣园竟然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书写出高品阶的‘圣手回春’了。”
“北皇陛下苦寻许久,也才获得一张白银级的‘圣手回春’,虽然勉强为皇后续了数年寿命,但终究还是不能根治。”常老捋了捋胡子,感慨地说道。
“那事不宜迟,我现在马上去找大帅看……”斯破廉听到有希望,马上起身向常老告辞,准备去找八皇子求情,不料却被常老拉住了。
“且听我说完。院长的这位师叔性格古怪,心气奇高,偏生又辈分极高,哪怕北皇陛下亲自去拜访他也未必会相见。”
斯破廉蹙眉问道:“那岂不是根本没办法从他手里拿到那张布瑞符?”
见斯破廉没有再急忙出走,常老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碗轻呷一口,然后才继续说道:“那倒未必,此人虽然不给任何人面子,却对北都学院极为维护,所以但凡院规所定,他必然不会推脱。”
斯破廉一下子想到了北都学院那一条闻名大陆的院规,说道:“常老的意思是指……明年的北都学院大试?”
常老微微颔首,说道:“没错,北都学院大试每十年举办一次,所有在读院生都可参加,只要能够夺得魁首,除了能够获得院长备选资格之外,还能够得到学院的一个承诺,只要不违道义、不违伦理、不违人情,学院都会为这名院生办到。”
“我要去。”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斯楼耿抬起了头,坚定地看着两位长辈,继续说道。
“我要拿到北都学院大试的第一名。”
斯破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斯楼耿,确定这位外甥并不是再开玩笑,而是真的打算去参加大试,不由觉得有点烦躁,沉声道:“这时候就别在给老子添乱了!你都快18岁了,老子第一眼就看出你才一阶艾蒂蛾的实力,我军中那些没觉醒的壮士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摁倒了!”
斯楼耿静静与他对视,没有让步的意思,说道:“让我去。”
斯破廉没来得及接话,因为一把温柔的声音从厅边传了过来。
“小耿听话,别去。”
斯雨莹扶着门柱,脸色仍然十分苍白,虽然很吃力地站着,眼神却十分坚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冒任何的危险的。
“妈妈!”斯楼耿连忙飞奔过去,一边扶住斯雨莹,一边说道:“让小耿去吧,我保证能够……”
斯雨莹轻咳两声,打断了斯楼耿的恳求,说道:“咳咳……别说了,你不知道大试的残酷,我是不会让你去这么危险的地方的。”
“方才麻烦先生救治了。”斯雨莹在斯楼耿的搀扶之下,走到常老面前,躬身谢道。
常老回了一礼,说道:“医者之责,不必言谢。我刚刚已经在你身上施行了五阶针灸之术,将艾蒂蛾脉络与你心脉暂时隔断,虽然不能治愈,但可以延缓病情发作时间。”
斯雨莹搭在斯楼耿肩膀的手不由察觉地握紧了一下,然后才叹了口气,问道:“劳烦先生告知,我还剩多少时间?”
常老默然,看了看斯破廉,看到后者点了点头才偏过身来,说道:“调理得当,应该……还有两年。”
斯雨莹闻道,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致谢,便让斯楼耿搀扶回了房间。
斯破廉则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好似把这茶当成了烈酒,好似要把心中的苦闷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