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眼中的忧色霎间转成哀意。
她贴近北皇的肩膀,轻轻地把头靠了过去,不想让北皇看到她眼角处落下的两行清泪。
其实,北皇传召刘思思的那一晚,她心底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所以雷一才感觉到他这位姑母不同往常。然而这一次,那不好的预感从北皇口中亲口说出,虽然事先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她依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能无言落泪以对。
自北皇第一任皇后去世之后,皇后娘娘与北皇相识相知已有二十余载,直至十年前两人终成眷属,她觉得这已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无论雷家是出于什么目的与北境联姻,哪怕他们之间相差三十之龄,由始至终,皇后娘娘终究是真心爱着北皇的。
北皇用另一边手轻轻地抚摸着皇后娘娘那不掺一丝银色的秀发,像是在安慰,隐约也有告别之意。
良久,这位统治北境数十载的皇者也罕见地叹了口气,望着无垠的星夜苍穹说道:“能达百岁之龄,有过两位知己红颜,上天待朕已是不薄。只是朕还要选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才好在魂归天国之后,有颜面去觐见各位先帝。”
皇后娘娘眼帘微垂,略带哽咽地劝道:“臣妾实在不愿……陛下过于劳神。”
北皇笑了笑,故作轻松说道:“不用担心,朕还想看看,他们之中,哪一个能够把那一栋碍眼的事物给拆个干干净净!”说罢,北皇眼中的浑浊之色,隐约闪出锐利的光芒。
北皇指的,正是北都这一座古都里唯一的现代建筑——和约大楼。诚如八皇子曾对斯楼耿所言,北皇继位数十载,心中最为厌恶的便是那一座耻辱柱一样的大楼。
“所以,朕才要逼着他们两个。逼一个人成长起来,看这八千年基业能否交到他手里。然后,逼另一个人,看他心性的底线会在哪里……”
“臣妾担心太子会忍不住……做出一些事情来。”皇后娘娘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满脸忧色地说道。她没有说出“谋反”两个字,她也不在意谁最终夺得大位,她只是担忧太子会不会被逼得丧失理智,做出一些伤害陛下的事情。
“放心,朕自有安排。”北皇眼中充满了自信的意味。
“但只有雷一,思思那边仍然稍显势单力薄。陛下想让他们自己争出个结果,恐怕……”
“雷家,只是朕送给思思的第一张牌,”北皇微微抬起头,平静地打断了皇后娘娘的话:“另一张牌,应该很快就回到北都了……”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自信而强横。
……
……
五天后。
八十七舍里,气氛有些微妙,也有些尴尬的意味。
只因为小厅里坐着一个人。
雷一和斯楼耿站着在门边,四目相对,默然不语。
来人是八皇子,据说一直在镇守南方的军帅“倾城殿下”。
他们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八皇子会突然回到北都,作为军中密报,斯破廉自然不会告知斯楼梗。
八皇子此时正闭目端坐在椅子上,而且仍然重甲披身,甲片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风霜。看起来他竟是赶回北都之后,甚至没有回到自己府上沐浴更衣,便直奔学院这里。
斯楼耿年初之时曾与八皇子有过一面之缘,与那时的秀气华贵相比,穿着重甲的八皇子虽然五官看起来仍旧有些阴柔,但莫名地却让他和雷一产生极大的压迫感,仿佛一股浓郁到近乎实质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这些年来,面对每年愈强而且极具侵略性的武殿军队,八皇子以一己之力带领着五十万镇南军稳守防线,甚至多次主动出击,斯楼耿以前所在的鲁斯城周边便有不少城市曾被他攻占过。
辉煌的军功让八皇子无论在朝野还是民间都拥有着极高的威望,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始终不愿意表露出一丝夺位之意,甚至一年也只回一次北都,看起来像是想远离北境的权力中心一样。
刚一进门,八皇子就指明要找的人是刘思思。
碰巧的是,刘思思和冬夜出门修炼去了。
然后八皇子沉吟一会儿之后,竟然就这么坐了下来,开始闭目养神,看架势是要直接在这里等到刘思思回来了。
其实斯楼耿两人不知道的是,南方战线与北都相距甚远,而且多是冰川之路,同样的路程,斯楼耿母子当初跟随的商队可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走完!
连日赶路之下,八皇子几乎没有怎么休息过,疲惫到了极点,是以没有收敛自身气息,才让两人感到分外压迫。
机敏的雷一第一时间唤来一位年轻附庸,让他去试符场里把刘思思找回来,然后便和斯楼耿一直站在门边。
过了半晌,刘思思和冬夜一壮一瘦两道身影才慢悠悠地出现在院舍门前的小路上。
雷一和斯楼耿对视一眼,如蒙大赦般飞奔出去,拉着刘思思就往屋子里拽——八皇子无意外溢的杀伐之气实在太盛,偏偏两人为主他为客,又不能就这样离去,此间滋味实在煎熬。
刘思思起初有些莫名,待看到屋内人的时候,反而显得有些平静。
显然,虽然多年未见,他还是认得这位皇叔。
“你回来了。”八皇子睁开了双眼,面露微笑,那股满溢在小厅里的杀伐之气一散而空,只是听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刘思思行了一礼,神情恭谨应道:“思思见过八皇叔。承蒙八皇叔多年来对思思的照顾。”
在刘思思的记忆中,八皇子乃是北皇最年幼的一个儿子,比平南王要小十几岁,而平南王又最是喜爱和关照这位幼弟,是以他的父王与八皇子关系最为密切。
平南王遇刺身亡后,碍于太子和北皇的颜面与监视,八皇子始终没有和刘思思见过面。但每一年,他都会遣手下为刘思思送去一些钱粮,虽然不多,但对于孤身无依的刘思思来说已是极大的恩惠了。
否则以他平时做一些散工赚取的微薄酬劳,根本不可能买得起布瑞符的材料,更遑论修炼到二阶境界参加北都学院院试。
这时候,斯楼耿和雷一正打算退出门外,不料八皇子招了招手,让他们留下:“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们也听一下,不是什么秘密,而且我这侄儿还得仰仗你们的帮助。”
显然,八皇子虽然人不在北都,但对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仍然了如指掌。
八皇子转过头,重新看着刘思思,忽然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知道皇兄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十年前赶你出门也是为了保护你和你母亲,你心里不要记恨。”
刘思思微微怅然,低头说道:“思思并没有恨过。”
八皇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疲惫的神色里流露出一丝兴奋:“你一个人在外也是苦了很久,熬了很久。幸好的是,现在熬到了父皇回心转意的时候。”
“我今天过来的目的,是想亲自确认一件事情而已。”八皇子忽而认真起来,一双秀目紧紧盯着刘思思,仿佛想要看穿他的灵魂,正色道:“你,有没有下定决心要去争那个位子?”
刘思思沉默不语。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
从北皇,到雷一,再到八皇子,每一个人都想让他试一试走上那条路。
但是他们都忘了,虽然大多时候刘思思表现得很是成熟,可说到底,他毕竟还只是一名刚刚从北都外城区成长到十八岁的少年而已。
不说太子,哪怕是雷一,也比他在这方面要敏锐很多。那他凭什么去和太子争一争那个位子呢?
这不是争什么排队先后,这争的是整个大陆最有权力的六个位子之一!争抢排队失败的人道个歉就可以全身而退,争这六个位子失败的人却往往要丢掉性命!
但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难。
因为,在刘思思心底,有一个誓言,一个从八年前父王死在他面前之后便有了的誓言。正如斯楼耿可以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就只身去闯那高手无数的学院大试,他也能为了那个誓言去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一定要为查出真相,还父母一个公道!八年来,刘思思每夜都在脑海里反复默念这个自己立下的誓言。八年来,他尽可能地节省时间,节省开支,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修炼当中,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去完成这个誓言。
现在机会已在面前,道路已经铺就,他内心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北皇想知道,雷一想知道,从数千里外赶回来的八皇子也想知道。
刘思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说道:“虽九死,犹未悔!”
这是五千年前,文斋一位名为屈原的乙方族大儒所说的一句话。当时,文斋因为某些原因面临被西峰、南荒与武殿联合围剿的危机,三方势力的百万联军已经陈兵边境,形势岌岌可危。
这时候大儒屈原挺身而出,向时任斋主请愿孤身一人去往百万敌军处取得主帅首级,瓦解联军攻势,为文斋觅得一线生机。这无疑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出发前,斋主向屈原询问是否下定了决心要去执行此任务。
他的回答只有六个字:“虽九死,犹未悔”
最后他成功了,这一句话从此闻名大陆。
现在,刘思思把这六个字说了出来。
八皇子欣慰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豪迈,笑得有些畅快,连重甲上的积尘都抖落了不少。好一会儿,他才止住大笑,看着刘思思,眼中露出怀缅之色。
“你和端皇兄,真像。”
他不知道,北皇也曾在摘星楼上说过同样意思的一句话。
倏地一下,八皇子站了起来,拍了拍刘思思的肩膀,然后看了下一旁的斯楼耿和雷一,直了直身子,微微挑眉,仿佛要宣布什么大事。
“第一,直到明年春天,我都不会离开北都。第二,在这场战争里,我,就站这一边。”
军中之人向来直爽,八皇子就这么表了态,让雷一和斯楼耿有点愕然,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听得不真切。
刘思思眼里也是一阵迷茫,心想这位皇叔怎么行事一点儿都不像北皇陛下,起码,也要打打哑谜,装装高深,走走流程什么的。
八皇子皱了皱清秀的眉头,似乎有些不满三人的表情,忽然大声地说道。
“我说的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尽管往前冲,我在后面替你们兜着,一定要把刘海元那混蛋干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