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不知道要有多深的怨念才能让它变成这幅模样。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若是战斗,那它一定超出了他们的极限。李察祈祷事态不会演化到那一步。若骑士凯伊打算强取豪夺,他便不得不奋力阻拦。他可不想因此妄送性命。
“注意到它衣物上的徽记了吗?”骑士凯伊压低着声音说。
李察闻言凝目望去。
怨灵以惊人的怨念完全复制了生前的一切。包括他死亡之时的衣着、表情,甚至还有致他于死地的伤口。但此时怨灵显然不会配合他们检查。他仔细审视怨灵藏在斗篷下的皮甲。
袖口内侧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标记。那是一柄插在披斗篷人形阴影之上的滴血匕首。李察感觉遍体生寒,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了陆月舞的手。可他没心思去感受少女温润的皮肤。他只是瑟瑟发抖着,仿佛面前是深渊的恶魔般唯恐不及地移开视线。
“李察?”陆月舞轻声呼喊,“李察……”
“瞧它的左手袖口。”李察满头冷汗,他艰难地出声说道,“记住它,以后见到拥有此类徽记的人最好躲得远远的。”他咽了口唾沫,“他们是幽影修女。”
“可他是男性。”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转身就逃的原因。”
“不用担心。它生前为我们工作。”凯伊骑士解释道。
“白玫瑰骑士团?你们的线人?”
“当他毫无音信之后,每一个人都当他仿佛没有存在过。”骑士没有正面回应,倒是颇有情致地当着怨灵的面讲述它的过往。李察觉得这种方法实在是难以奏效。但他一声不吭,闷闷地听着,“……只有他的家人牢记着他。可作为他的接头人,我有义务弄清这一切,至少我得将他的骨灰带给他的家人。”
李察觉得凯伊骑士实在有些理想主义了。
幽影修女是艾音布洛地区最猖獗的犯罪组织。为了追查真相,骑士凯伊不仅将自己置于险境,还把偶遇的陌路人——他与陆月舞也统统卷入其中。难道罪恶会像阳光下的积雪,只要高喊正义的口号就可以消灭殆尽的吗?
“那您打算这么做?”李察深吸一口气问道。
“和它谈判。”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最终寻找到词汇:“我不认为它还记得你。”
“不试试怎么知道。”骑士信心满满,“瞧,它已经平静下来了。”
怨灵俯视他们。如骑士所言般停止了咆哮,安静地站立。血一般通红的双眼滴溜溜转动着,来回打量着他们。但李察感觉得到,它在凯伊骑士的身上停留得最久。
尽管如此,李察仍旧对此不抱希望。作为研究者,他更愿意相信经得起推敲的理智的事实,而不是把虚无缥缈的感情作为判断的依据。
骑士凯伊不顾李察的劝说,他将长剑回鞘,高举双手缓步朝怨灵走近。
“李察,他这么做……”
“总算有人愿意相信我的话了。看来变得奇怪的不是我。”李察低头瞧去,发现少女并没有忘记以鞘为剑,这令他稍感安心。“月舞,若是情况不对……那么就直接逃跑吧。不要回头,只需往回跑。”他顾不得陆月舞会如何看他了。他望向似是有些蠢蠢欲动的怨灵,不得不做出抉择。
少女愣了一会,褐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我跟在你身后。”她缓缓地说,“至于现在,我们不能让新朋友等急了。不是吗?”
骑士凯伊爬上了小丘,在距离怨灵十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约瑟夫?霍兰。”他呼唤道,“还记得我吗?我是伊帕辉?凯伊。白玫瑰团的骑士。”
“伊帕辉?凯伊,约瑟夫?霍兰……伊帕辉?凯伊,约瑟夫?霍兰。”名为霍兰的怨灵喃喃重复,它好像对此仍有印象。只是很快它的眼中便浮现出挣扎痛苦之色,它紧紧抱住了脑袋,细碎的灵魂低语骤然间放大了数倍,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脑海。
“冷静,霍兰!”
“别去。”
“让开!我了解霍兰,他是个坚强的小伙。我坚信它能撑得过去,不会带着秘密就这么……死去……”凯伊骑士甩开了李察阻拦的手臂。他面向怨灵迟疑片刻,然后上前拉住了它的手臂。他的手并没有透体而出,怨灵实质化的躯体令李察心中不安更甚,勇气渐退。然而骑士凯伊却视若无睹,仿佛不明白其致命的危险。“霍兰,看着我。你对我有印象对不对?”
李察握紧长剑。若是怨灵突然而起,那他……他无法保证自己将要做什么。两种选择,而李察自己现在却无法确定接下来的行为。他死死地盯着怨灵。尽管只是一动不动,但此刻比之前的战斗更加紧张,更加消耗他的力气。只短短数个呼吸,他就觉得浑身疲惫。
“你曾经说过,你的愿望是成为白玫瑰骑士的一员。”骑士沉声说,“你看,这就是我的徽章。若是你没有变成现在这样多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骄傲地戴上它。”
“霍兰”忽的一声尖啸,一把便将骑士推开。
“背叛!”它高声大喊,“我如此信任……换来的只是一把冰冷的匕首!背叛!”
“谁背叛了你,霍兰?”
然而怨灵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
“他们想要拿走它!”怨灵陷入死之前的记忆里。那段记忆对于仰赖它而生的怨灵而言,既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痛苦的根本。解脱即是死亡。怨灵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它的躯体在实与虚之间来回转换,“你也为它而来?”
“霍兰,醒醒!”
“你也是为它而来?”怨灵重复道。
骑士以诚实为美德。
“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你也是为它而来!”
怨灵猛然向前扑出,骑士的右手条件反射地握上了剑柄,在下一个瞬间却又强行放开。“霍兰,醒醒,看看我是谁?”他大声叫道。
“它已经不认识您了。它已经陷入痛苦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了。”
李察道出事实,可骑士仍旧不愿相信。只到怨灵临体,试图以虚无的灵体渗入他的身体剥夺他的生气之时,他才不得不拔剑反击。
然而甫一交手,骑士就落了个措手不及。
他的剑不时劈中空气,又偶尔砍中硬邦邦的身体。虚实之间的转换令他踉踉跄跄,纵然有万钧之力也无法使出。更何况怨灵对他虎视眈眈,他的每一步都在更接近对方。他像是在一步步跌入怨灵的陷阱。
“李察,得想什么办法。他支持不了多久。”
陆月舞的额上已沁出汗珠,骑士凯伊体会到的难受之感她全部感同身受,明白已经无法再拖下去了。如果骑士落败,那他们今天都逃不掉。
李察当然知道。
他觉得自己本应趋吉避凶早早逃开的,却还像是脚底生根了般呆在这里。简直是个傻瓜。他自骂道。可正如他的父亲所说:当某些事情来临之时就只有当前方是悬崖,蒙住眼睛往下跳就好了。现在正是如此。他正在不住地往下坠落,他得找到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
他只有一个不知道是否可行的方法。他从未试过。
李察在胸前勾勒了一个法印,呼啸的魔法之风裹挟住怨灵,将它纠缠,高高抛起。
“就是现在!”
两支魔法长剑同时掷了出去。它们插进了怨灵实体化的身躯,力道使得它摔倒在地。利刃也插入地面。魔法不断伤害着它,让它怒号,却一时无法脱身。
“骑士阁下,拿上您要的东西!然后,跑!”
怨灵在他们身后愤怒地叫喊,最后渐渐变弱,直至微乎其微,消失不见。
陆月舞用柔软的棉布一一拭过红鸾剑的剑身与白银之色的剑鞘。清晨浅淡的阳光从狭窄的窗户洒进房间,照射在它们之上。精铁的冰冷也随之散发七彩之光。
然而,当宝剑归鞘之时,凛冽的银光之下她仍然听见了红鸾剑的悲鸣。
她肃然地将宝剑横置架上,凝望片刻,然后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她的房间位于二楼。当她沿着盘旋的阶梯缓步向下的时候,有些年头的木制阶梯随着她的脚步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声音,像是踩在钢琴的琴键上,弹奏着一曲属于晨间的圆舞曲。
“李察。”她在李察的书房前停下了脚步,敲响了房门。
李察的书房陆月舞很少踏足,更别提独自进入了。就算遇到想要读书消磨时间的时候,她也会事先说明。尽管她没有瞧出任何隐秘之处,但当日李察的小心翼翼让她时刻注意自己的举动。毕竟,她只是暂住在这里的客人,还远远算不上以此为家的地步。
她等了一会,书房里没有任何动静。
以往大多数时候,李察此时都会将自己关在书房——除了与奥烈弗约定的当天。今天似乎正是这个日子。
陆月舞沿着狭长的走廊朝里走去。
旁边的窗帘大大敞开着,它们的样式早已经过时,然而即使上面堆积的灰尘也挡不住晨时的阳光,只是狭小的窗户阻挡了它的仁慈。不仅仅是走廊,就连她所居住的向阳的房间也显得阴森昏暗,到处都是拉得长长的、光怪陆离的影子。
这令少女想到了阴暗的地牢。她感到自己就像是居住在囚牢里面。
她始终弄不明白,为何西方之人偏爱这种建筑。
尽管石头堆砌,魔法塑形的房屋、城堡坚韧陡峭如山脉,牢不可摧。但始终没有东方的建筑那般宽敞大气,有一种凛然正气油然而生。若真在这里扎根落脚,她首要所做之事,就是好好地将这里改造一番。少女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她一大跳。
她收起发散的心思,来到走廊尽头。
一条深入地下的阶梯直入眼帘,左右的墙上亮着昏黄的灯火,驱散了黑暗。她迟疑了一阵,然后迈步走了下去。当她走过一个拐角,明亮的灯光立即投射而来。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李察正在调配药剂。他埋首在长长的试验桌前,用天平称量,用镊子或滴管投放,用酒精灯加热,然后用软木塞塞住瓶口。他沉浸在制造的乐趣之中,甚至没注意到陆月舞的到来。
陆月舞出言叫道:“李察。”
“月舞?”李察回头望了她一眼,面露诧异。“有什么事吗?”他随意地问。放在酒精灯上的烧瓶里的浅蓝色液体开始沸腾,他立时便回过头,忙着手上的活。
“似乎很简单。”陆月舞看着他忙来忙去,对他娴熟的动作颇感好奇,“看上去只要是经过训练的普通人也能做这样的事。”
李察不以为意地笑笑,边忙边说,“这只是最简单的活。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的。”
“我没看见有任何异常之处。”
“魔力与空气一样,都是无形之物。”李察捣碎一片陆月舞不知名的草叶,然后将其加入烧杯,“每一个步骤都需有魔力注入。魔力既是沟通的桥梁,也是反应的催化剂。”
“这么说来,”少女忽然问了一个能够让大多数艾音布洛的炼金术士以及法师感到恼火与痛恨的问题——可它却是无法避免的。“法师也可以像炼金术士一样。做你们也能做的?”
李察想了想,“至少,一部分可行。”
“那么,为什么法师不做?”少女继续问道,“按理来说,他们的魔力更加充足。”
这是每一名初学炼金术的学徒都有的疑惑。
李察忆起了他的父亲当时对他的解惑。
“谁也说不明白这究竟是倒退,还是进步。法术被人为地分出了派系。”他复述父亲说过的话,“法师们为了研习魔法选择了单一的元素……而不平衡的魔力是无法用于炼金术的。”李察忽然觉得自己的话稍有偏失,他思考一会,接着说,“至少,炼金术的至高殿堂毫不留情地向他们关上了大门。”
陆月舞似懂非懂。
“那为何你可以使用法术?”她忽然想到当日在墓园之时,从李察掌心喷涌而出的狂暴气流。那一举扭转了败局。“照你的说法,你的魔力理应失衡才对。”
“两者并不一样。”李察摇头说。他关注酒精灯的火焰,等待烧瓶里的液体沸腾。趁着这段空闲时间,李察耐心地解释:“现今法师遵循的体系是源自后天冥想,让各自的身体偏向不同的属性,然后代代遗传,自然便会塑造出每一种元素的容器。而魔法的最初本源却是混沌未开。每一种元素都杂糅在一起。就像是……”他寻找着比喻物,“就像是你我所呼吸的空气,或是饮下的泉水。它们富含各种元素,驳杂混淆。谁能将那些瞧不见的微粒剥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