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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为什么?

达尼尔是唯一还安静站立之人。他的脸上已是一片茫然,呆立在魔法的风暴中不知所措。

“不应该是这样的。”李察听见了他的声音,“不能这样!停手!”他大声命令,“这样做毫无用处,只能激起仇恨,让你们沦为罪人,让法师公会付之一炬!停手!”但他的命令被视作了耳旁风。他的弟子们仍然不停地施展致命的法术,好似在他们眼前的只是一群能够移动的木头傀儡,而这场杀戮也只是一堂施法训练课。

红色是继白色之后的又一幕单一背景,而达尼尔则是其中最孤独的背影。

李察掏出了全部的闪光尘,扔向了身后。

脚步声像是杂乱的鼓点在他们的耳边不断回响。他们的喘气声则有如破了个大口的风箱。他们只觉得嗓子里像掺近了沙子,双腿灌满了铅。

罗茜首先停下了脚步。“他们没跟上来。”她的红发沾染灰尘,被汗水浸湿紧贴着脸颊。

但是李察知道,黑色晨曦不会放过他们——事实证明过他们的狠辣。他们又怎么能让到手的猎物溜走呢?他们像是黑猫,而我们则是老鼠。在法术光球的照明范围之外是更深沉的黑暗,比墨色更加漆黑。他们一定布置好了陷阱,藏在一旁等着瞧一出好戏。他们才是写剧本的人,李察心想,而我们则是舞台上的牵线木偶。紧跟着他们的雇佣兵也知道这一点,才松弛下来的面容又一次紧绷。

“休息一下吧。”陆月舞提议。

爱丽莎一下子就瘫坐到了地上,一路上她几乎全靠陆月舞拖着才勉强跟上。此时她的脸色苍白,像是害了大病。

“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罗茜嫌麻烦似地冷哼一声。

爱丽莎深深地埋下头,“对不起。”她的声音有如蚊蚋。

李察搞不明白,维南拉克为何没有让奥烈弗陪伴左右,反而带上了唯唯诺诺的女孩。在如此危险的地方,她有何帮助?她适合待在城堡里阳光明媚的后花园,而不是时刻处于死神贪婪的窥视当中。

罗茜散去了法术,通道陷入了黑暗。所有人在黑暗里一声不吭,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跟随他们的脚步逃得一命的雇佣兵们靠坐在墙边竭力平复呼吸。他们同李察一样,长剑绝不离手,将视线不时投向黑漆漆的通道另一头,竖起耳朵倾听。

回声在弧形通道内碰撞放大,朝远方扩散,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他们立即站了起来,屏住了呼吸,作出戒备的姿态。爱丽莎被追随而来的护卫挡在了身后。

“一有不对劲,就马上逃。”一名护卫低声交代。

可又能逃到哪去?李察不知道。

当慌乱无章的脚步越发清晰时,不少人都已渐松一口气。“法师小姐,请点亮灯火吧。”一个年轻人请求道,“他们不是追杀者。”可没人附和。

罗茜也充耳未闻。她反而低声吟唱起另一类咒语。

小心无大错。李察自然明白。他的右手紧握长剑,左手则捏紧了一枚炼金炸弹,食指扣住了炸弹的拉环,紧盯前方。

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周围里异样凝滞的空气,变得格外小心谨慎。李察听见了一些低声地呼喝,还有恼怒地咒骂与推搡发出的声响。他们不会是黑色晨曦。李察心想。

他们在黑暗中渐渐显露身形。走在最前面的是——

安德鲁森!

李察皱起了眉头,他仍然紧握着长剑,一声不吭。

紧随安德鲁森之后,依然是他认识的人:布兰德还有他的同伴。而在他们身后,却是手握刀剑,脸上混杂着惊惧与仇恨的雇佣兵。他们将炼金术士当成泄愤的对象,把他们充作盾牌。他们的身上沾满血迹,衣裳变作了布条,步履蹒跚。

“有谁在那?”炼金术士被他们推向前方,而他们则像是瞎子般无助地挥舞刀剑砍向四周。刀锋劈在墙壁上,迸射出火花,一个个黑影在短暂的光亮中一闪即逝。“出来!”他们惊惧地大叫。“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罗茜唤来魔光法球,惨白中混杂着一抹蓝色的光照亮了这条狭窄的长廊。

“李察!”安德鲁森与布兰德几乎同时惊叫。

安德鲁森咬牙切齿,一副“你竟没死”的恶毒。

布兰德则是瞬间收起了自己的情绪,略显抗拒地哼了一声。“你还活着。”他说。

“你逃命的本事也是一流。”安德鲁森讥讽道。

“你也不差。”

安德鲁森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身后的雇佣兵一把推开了他,将瘦弱的布兰德也挤到了一边。“你是法师!”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罗茜,五指紧握着钉头锤,大有一言不合便会动手的架势。“有谁证明你不是黑色晨曦那群疯子?”

“如果我是,你现在已经在与死神谈论冥界的天气如何了。”罗茜用破烂的法杖指着雇佣兵,却吓得对方赶紧避开。她嗤笑一声,“滚远点,否则我真会叫来我的同行把你扔进地狱当做食物喂给饥不择食的血鸟。”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那名冲动的佣兵当即就被他的同伴拉走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众人的戒备渐渐放下,于是尚且活着、苟延残喘的数十人各自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在长廊里分散而聚。而在这其中,听命于千面手的炼金术士则显得凄凉孤独。他们没有食物充饥,也没有清水润喉。他们靠着冰冷的墙壁而座,统统默不作声,神情颓然。

一旁的爱丽莎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向了他们。

“布兰德。”她小声地叫出了黑发炼金学徒的名字。

他抬起了头。

“我、我想问问——”她断断续续地说。

“说吧。”

“维南拉克叔叔,他,他怎么样了?”

她的话像是往平静的湖面里投入了一枚石子,炼金术士们猛地抬起头对她怒目而视。

“别提起他!”迪卡冲她大声吼道。

爱丽莎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害怕得瑟瑟发抖,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陆月舞拉住了她,“发生了什么?”她问。

“没错,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罗茜冷眼瞧着安德鲁森,“我以为你们都死了。”她毫不留情地反击道,“没想到还能像狗一样趴在这里。”

安德鲁森忍着怒气一声不吭。

这种时候的争吵尤为不智,只会让敌人有机可趁。李察制止了她。

“他?”布兰德用一种诡异的平静语调说着,“他怎么可能有事?”

“他不比小偷高尚多少!”迪卡火冒三丈。

“你怎么能这样说?”爱丽莎鼓起勇气反驳,但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残忍的凶手,而另一个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布兰德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现在更愿意相信黑色晨曦的宗教神话,而不是创造者公会的蛊惑之音。”

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察困惑不已。他们受到公会的培养,又怎会突然生出忿恨之心?

“很简单。导师大人只掏出了一样东西,做了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布兰德突然站在了爱丽莎身前,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时抓住了她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与他的棕黑色瞳孔对视。“我不管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又如何申明他的好,为他辩驳。我们都亲眼所见——”迪卡重重点头,安德鲁森也面露不屑。不远的雇佣兵更是讥讽连连。“我们都看见了他抛下了他的护卫,他的学生、弟子,独自逃跑!”

这不可能。李察心中的言语与爱丽莎的惊叫同时响起。

在他的印象中,维南拉克绝不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是他们的表情——一张张脸上都充满了愤恨,每一双眼中都跳动着刺眼的怒火。

“他撕开了卷轴!传送卷轴!”布兰德冲着爱丽莎咆哮,“他甚至不如他的敌人!”

炼金术士的话言之凿凿。李察环顾四周,炼金术士、雇佣兵、千面手及诺瓦商会,他们都没有足够的魄力让他们众口一词,更何况对他们撒谎也毫无意义。难道一切都是真的?

陆月舞搁在布兰德脖子上的剑唤回了布兰德的理智。他放开了爱丽莎。“你们怎么逃出来的?”陆月舞拉住了惊魂未定的爱丽莎,从他的脖子上移开剑锋。

“魔导师阻止了他的弟子。”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他杀了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赎罪。我们能活着,全靠他。可我能想象……”他陡然提高了音量,声波撞击四周,灰尘扑簌簌直落而下。“一旦我们返回艾音布洛,城中将遍布谣言。我们的恩人将成为我们的敌人。”

众人缓步前行,队伍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黑漆漆的通道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他们试过放声呐喊,也试过用刀剑斧锤砸向石墙。可是除了许久不曾消散的回音便再没有任何回应。黑色晨曦就像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幽暗密闭的环境仿佛梦魇一般侵入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意志渐渐消磨殆尽。

两天前,他们便已不愿再待在深不见底的地下,时刻处于敌人虎视眈眈的环伺之中。可是原路返回的道路已经被肆虐的魔法轰塌,崩塌的巨石成了无法逾越的屏障。他们只能继续向前,试图找到一条通往地上的出路。但一天接一天,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座座小殿与一条条长廊,它们仿佛环环相扣的锁链组成的圆圈,永远没有终点。

可是即便这样,即便佣兵们已打不起任何精神,连持剑的右手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身侧,但他们仍有余力冲着炼金术士大呼小叫,举起硕大的拳头谩骂,胁迫。他们孔武有力,凶神恶煞。炼金术士们始终被推至队伍的最前方。

黑色晨曦就是冲着炼金术士来的,每一个人都深知这一点,于是佣兵们把他们当做倒霉的根源。反正这里没有公会,眼前也只是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子,就连导师也将他们抛弃。所以佣兵肆意妄为,在他们身上发泄以往被炼金术士呼来喝去的怒气。

李察提出过抗议,但显然讨不到好。

布兰德毫不领情,安德鲁森更是讽刺这是作秀,甚至鼓动炼金术士们别被他做作的好意欺骗。因此当佣兵们讥讽说:“如果不是看在法师小姐的份上,你也得到前面去”时,他耸耸肩再没有做声。他只是扫过佣兵的队伍——至少二十名身强体壮的战士。足够了,李察心想,而且太多了,多到不够安全。谁的心里不把其他人当做挡箭牌呢?每一个人都各有心思。

“别对我说那些无用的长篇大论。”一个晚上布兰德冲李察这么说道。

李察发现他时,他正在往短剑上涂抹毒剂。

“只要你的剑刃对准的不是我与我的同伴。”

“你的爱心泛滥,”他抬头瞥了李察一眼,“但还不至于愚蠢。我以为你会制止我。”他说,随后又拿起一柄匕首。在火光下翠绿发亮的液体像是初春树梢上的嫩芽,却能轻松地夺走生命。比弩箭更简单,更快捷。只要一点伤口,李察心想,一点小伤口。正面对决炼金术士输多赢少,可若要轮到背后下手,即使是盗贼刺客也自叹弗如。因为一切将无迹可寻。

当布兰德将刀刃收进牛皮鞘内,他忽然说道,“他们都要死。”

对此李察并不感到意外。“为什么?”他平静地问。

“有仇报仇。”他顿了一下,“有恩报恩。”

如果仅仅是指将他们当做挡箭牌,李察觉得有些大题小做。

“你不以为然,我知道。”布兰德的黑发似乎比李察第一次遇见他时长了不少,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我无法忍受。”

他的自尊强烈到足以伤人,李察意识到,也会伤及自身。

“如果我不够心狠,别人就会杀了我。”他继续解释。李察却觉得他更像是在为自己的打算寻找理由。“生活富足的你不会明白。”布兰德不无怨恨地说。

他怎么会不明白?自从他成为孤儿,他就明白了。所以安德鲁森在杀他时会迟疑,而他却敢于挥下剑锋。但这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世界并不是只有残酷的冰雪而毫无晴朗的蓝天。但是他一句劝诫的话也没说。他知道对方听不进去。他可悲地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

“祝你好运。”他最后说。

此时李察看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布兰德心想,又有谁还知道他的心思呢?又有谁知道他的剑鞘内的武器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呢?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昨晚那一句“祝你好运”会是他今生对布兰德说的最后一句包含善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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