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正是北国风光惟余莽莽季节。
齐鲁大地济南府中,沿着城门口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笔直走到里街,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全部是人群涌动,旷阔道路两旁有着不少撑着大伞叫卖的商贩,而其中最繁华之处莫过于芙蓉街,茶馆、酒肆、当铺、作坊、客栈,乃至到了酉时才开门接客的青楼妓院样样不缺,可谓是星罗棋布。
芙蓉街出水芙蓉,顾名思义,街中不缺艳丽之女子,其中尤以风月楼最甚。
“老头儿,还不速走,咱可没银子在这风流。”
红粉鎏金尽显俗气的风月楼紧闭门前,有着一位被寒风吹过从而身体抖擞的少年郎正打着哈气儿嘴唇不停哆嗦。
站在他旁边的则是一位年龄约莫已过半百得老头儿,手里正拿着一个漆红色葫芦往嘴里送酒,嘴唇啧啧不停,“孙子呦,你知道咱这齐鲁境内最出了名的美女都在哪吗?就在这楼里。”
老头儿一身衣着破烂的全是补丁,但干净整洁,一头白发像极了城外还未化的积雪,凌乱不堪。一张长方脸上似乎布满寒霜,颌下生长着有黑白参半的长须,此时眼睛正直勾勾盯着风月楼大门瞧个不休。
少年郎斜眼看着像极了乞丐的老头,一脸不悦的鄙夷道:“可甭忘记,楼里出名美女在多,你也就是一臭要饭的,进不了里面逍遥快活。”
少年郎或许忘记了,此刻他亦然也是一身衣衫褴褛,只不过不像老叫花子身上那么单薄罢了。虽说脸蛋长得极清秀,看一眼便觉得是官宦子弟家的孩子,可终归到底还是落魄潦倒了起来,现在穷困的孑然一身,就休要妄谈什么进风花雪月这等销金窟的场所了。
老叫花子闻言不以为然的向前走了两步,待到门前正欲敲门的他却是眼目余光扫了一眼少年郎,之后便陡然停住接下来的动作,转而一屁股坐在了门前因白雪融化而略显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笑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谁说没钱就不能进去的?你爷爷我若是想进去,里面的俏姑娘们都得一个个八抬大轿抬我进去。不过这儿的姑娘到底还是一些庸脂俗粉,真正让老叫花子我心神向往的是远在天山近在心头的天下第一仙女儿。”
小乞儿跺了跺脚,打了一喷嚏。不知是受不了风月楼里隔着大门都能传出来的胭脂气刺鼻味还是难以抗拒冷风如刀的寒气逼人,骂骂咧咧道:“狗娘养的可当真难受!我呸,老头儿,我还真不信这世间女子有我娘漂亮的?”
二人也不管来往行人的指指点点,喋喋碎语,皆是如若无人般的齐齐坐在了一起。
老叫花子伸出干瘦有力的手臂将小乞儿揽在自己怀中,说道:“你娘自是国色天香,不过当初也仅仅是在江湖胭脂榜中屈尊排名第三而已。可爷爷我说的是排名第一的仙女儿,你知道江湖人都怎么说她吗?”
“咋说?”小乞儿原本感觉冰冷的身子居然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股热量温暖了全身,因耳旁中听到老叫花子颇为兴奋的声音所以硬是没往细处想,好奇的急忙问道:“你口里的仙女儿到底是谁?”
老叫花子笑道:“嘿嘿,她就是天山派掌门玉玲珑。啧啧,悲兮不知才华绝,千古唯叹玉玲珑啊……”
提到这位老叫花子口中不停称赞的美人,小乞儿心里却是万分怅然,“老头儿,我想我娘了…也想我爹了……”
老叫花子没有在回话,而是不由自主的吟唱了一首脍炙人口得小调:
试看江湖万千,多少韵事付之东流;
多少英雄、多少往忆,功名尽归土。
山野老道,碌碌侠客,逍遥大千寰宇;
书林儒士,衮衮诸公,气吞万里江山。
试看山林隐处,无数壮志豪情满天阙;
无数风流,无数人杰,云月空悲天;
好男儿志在四方,俊娘子国色天香。
伪君子肝胆相照,真小人气荡回肠!
谁言春秋无道德,江湖不仁义?
来来来,且君听我一曲江湖行…
来来来,与君诉说天下长青…
……
一曲江湖行,曲终人未散!
……
这小调名为《江湖行》,总计三百余字…小乞儿伴随着老叫花子悠扬高亢的声音渐渐入了梦中,似欲要跟只存在了梦里的爹娘团聚。
慢慢的,济南府全城又缓缓飘起了鹅毛大雪,路上的行人因畏惧严寒而越来越少,可这一老一少一醒一睡仍然坐在风月楼门前巍然不动,风雪无阻。
半月前……
小乞儿名为张灵均,其父母乃是闻名大江南北的风流人物。
张府坐落于江南一带最为富饶之地,扬州古城。
其父张寒乃是一介江湖草莽出身,后因奇遇连连,拜名师习武艺倾尽十余年之功拼下诺大基业,更被通晓天下事的百晓生喻以为往后江湖百来十年定鼎人物。
本就是这样一位人中之翘楚雄中之龙凤、伴有娇妻麒麟儿坐拥冀扬两地江湖势力,震惊九州中原与当朝皇帝老儿能够彻夜长谈嘘寒问暖的大人物却在自家府中接见了一位自北荒长白山而来,身着麻布衣衫的老者后神秘失踪……
张灵均这位少年郎只依稀记得那天府前很热闹,爹爹亲自开了中门,迎接了那位老者。
府中上下的仆人一个个手忙脚乱的张灯结彩,私下里据说是自家老爷年轻时受过其恩惠的老前辈要来,所以当下全是不敢怠慢,皆是忙活好府中上下的接客事议后,全部来到了府前对老者点头哈腰敬礼问好。
因其知道自家老爷张寒有恩必报的侠义心肠,所以对那老者都是毕恭毕敬的像他孙子一样在前恭维称赞,可那老者似乎是见不惯富家子弟的派头,让张寒将他们全部打发了出去…
张灵均这厮因尚且年幼的关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捏着自己鼻子撅起屁股就对老者大声呼喊,“老头儿,你是谁?来我家做甚?”
老者当时倒是没有回话,反而是笑眯眯的盯了张灵均半晌,其后还没有沦落至此的小乞儿当天便被自己父亲大刑伺候,吃了不少苦头。
老者似乎来也冲冲去也冲冲,与张寒秘谈半天光景便就如同神仙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然后张灵均捂着已经臃肿的屁股在爹娘房间听到了父母很是气冲冲的吵架声,因为声音听起来繁杂琐碎,他愣是偷偷摸摸站在门口半个时辰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刚被爹爹打了一顿的他却是不敢入房中打扰,便来到庭院里唤了一个下人,娇贵的在其搀扶下回到了自己屋内休息。
翌日,他便再也没见到自己的父亲。
第二日,母亲被一队鲜衣怒马凶神恶煞的带甲之人强行掳走,当日里,一向在他心里风姿绰约、雍容华贵的娘亲破天荒得抱着他撕心裂肺痛哭了起来,“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这两日会有位身着乞丐装的老爷爷将你带走,你要好好跟着那位爷爷学本事知道吗?将来…将来我们母子定有再聚之日。”
第三日,望着树倒猢狲散将自家府中财产全部尽数搬走的那些下人对他得冷嘲热讽,而他心里却故作坚强的无动于衷。诺大一个张府顷刻间轰然‘倒塌’,引起江湖不小波澜。
第四日,他等来了那位母亲口中所说的老前辈,并跟着他长途跋涉半个多月来到了齐鲁境内的济南府。
……
不消半个时辰,小乞儿醒来了,老叫花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和蔼慈祥的面孔尽显忧愁的说道:“孙子呦,我们要走了。”
半个月来二人的相依为命,老叫花子对他的无微不至,让这位年纪轻轻便遭遇家中巨变从而感悟出了世态炎凉的小乞儿内心里受用颇深,“嗯?你不进去吗老头儿?”
可不管如何,望着眼前邋遢至极一身酒气的老叫花子,他却是怎么也叫喊不出‘爷爷’那两个字。
但老叫花子并没有因此生气,一副随他去叫的心态大笑几声,起身道:“哈哈,有些地方,怀怀旧就好了,没必要再进去…”
他望着风月楼大门前一副对联怔怔出神许久,
一壶清茶,半世浮生;
两杯浊酒,共鉴明月。
横批:回味无穷。
很难想象,烟花风尘气息浓郁十足的青楼妓院挂着一副如此清新脱俗的对联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寓意和故事。
“老头儿,我们现在去哪?”
小乞儿略显无力的站起身子,身上的温暖还没消失,直让他身体软绵绵的想大睡一场,但现在他明白,他再也不是那位张府的大少爷,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往后很多时候,更多的将是身不由己。
老叫花子牵着他的小手,迎着风雪,朝着大日,在已无人迹的街道中漫无目的得走了起来,“爷爷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住下吧。孙子呦,你愿不愿意跟着爷爷学本事啊?”
“什么本事?沿街乞讨的本事我可不学!”小乞儿闻言瘪了瘪嘴,他想学的是真本事。将来能凭借着那本事找到他爹娘和娶那个小时候一直叫他‘均哥哥、均哥哥’叫个不停的丫头妹妹。
老乞丐咧开缺了几颗磨牙的枯黄牙齿,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朱红色漆血酒葫芦爽朗笑道:“哈哈,也没啥特大的本事,不过就是几招掌出游龙的绝技而已……”
随后,老乞丐又再度高声吟唱了那首快被小乞儿听烦了的《江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