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换上了崭新的鞋子,虽然衣着依旧破烂不堪,可仿佛穿上了那双幼娘做的鞋子以后,在他心中,已经胜过了无数套锦衣绣鞋。
这鞋子穿起来很合脚,很舒服,他很喜欢。
这一日他比往常起的要早,天刚蒙蒙亮,晨曦初照,小乞儿越看这金灿灿的朝晖就越像那位站在他面前含羞待放的少女——幼娘,似乎即将在他眼中若隐若现,让他心中好生触感。
老叫花子说,这清晨中一缕破晓的紫辉对于武者而言是万分重要的,因为收纳这缕紫辉后,可锻造经脉,助其早日步入纳气。
小乞儿盘腿坐在破庙屋顶,残碎的瓦片上掉落的尽是一些枯叶与树枝。
他正凝神,运转起了‘道渊诀’,可心里总感觉有些乱,他做不到老爷子要求的入定,不能入定,则就无法吸纳紫辉,无法跻身纳气境界。
“唉。”小乞儿叹了口气,身子躺在了瓦片上,双手搁在脑后,心道:“老爷子说,如今稷下学宫里的夫子心境已经到了所谓的明心见性这等高度,只差临门一脚,心境上再度突破就可以达到无心无性的圣人境界,到时候动身就会有紫气浩荡千百里的异象,可我现在,连感悟一缕紫气都难……
也不知道幼娘她在干什么?这傻丫头,我一个破乞丐…穿新鞋子又有什么用呢?”
小叫花子想起小丫头,面容总有些哀愁,可嘴里却挂着一丝笑容,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强颜欢笑吧……
他觉得,自己也得送小丫头一件礼物,送什么呢?他想了好久,想到小丫头总爱笑,如果带上一个草环,那笑容就能和春景融为一体,肯定会妙不可言。
他身子一跃而下,几年筑基有成,已经无视破庙屋顶到地面的这段距离,毕竟,当初连类似银河的瀑布都跳了下去,还有什么能够阻拦他前行的脚步呢?
小乞儿手笨,挑选了好多具有韧性的柳条,然后首尾扣成圆形,慢慢在多加些柳枝,可是每当缠绕上去几根柳枝后,柳环便因为粗力导致,直接从中间断裂了开来。
好不容易缠绕上了几圈以后,却感觉光秃秃的枝干缺些什么…他呆泄般拿着柳环看了许久,时间到了日上三竿却都不知道。
老叫花子不知从何处打了几只野鸡,自顾自的用火烤了起来,眼光还时不时瞟向小乞儿,心里面略微好奇。
小乞儿闻到一股烧烤的气味,扭头看去,却发现老乞丐正拔着地面野草,堆成一块,将其点燃烧着野鸡。
“对了!我怎么能这么笨?草环没草还能叫草环吗?”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恍然间有所明误,暗骂了自己一声‘笨蛋’……
随后他俯卧着身子在地面,也不管自己的衣物碰到土地会不会脏——反正都是破烂衣物,哪有幼娘的礼物重要?
他又小心翼翼的将野草拔开,偷偷摸摸用了老爷子酒葫芦里的酒水洗的干干净净。
空中天色不稳,时而明朗,时而昏暗。
老叫花子见野鸡已经烤的差不多了,便放在自己的鼻子间贪婪的嗅了嗅,道:“乖孙儿呦,有肉吃,肚子饿了吧?吃不?”
老爷子还拿着野鸡朝小乞儿摇晃了几下,可小乞儿视若无闻,他较为心奇,又大喊几声,“孙儿呦,你不吃?”
小乞儿鼓起双腮,气冲冲看着老乞丐,道:“哎呀!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吗?”
老叫花子只当他是小孩心性,摇头苦笑,随后看着香味四溢的野鸡,将它用树枝串了起来,竖叉在地里,然后拿起另一个烤的不是很熟的野鸡津津有味咧开大嘴撕咬咀嚼。
小乞儿将干净的绿草一缕一缕的编织在柳环当中,等彻底编织好以后,又拿它对着略显阴沉的天空,仔细观摩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耳中传来老叫花子较为震怒的声音,“孙子!爷爷的酒呢!”
老爷子很生气,拿起酒葫芦却发现里面滴酒不剩,小乞儿闻声便起身要跑,老叫花子又吹胡子瞪眼,大叫道:“去哪?饭不吃了?!”
小乞儿跑了两步,笑嘻嘻回头对老爷子回道:“嘿嘿,幼娘说风月楼新进了几坛好酒,比宾归客栈的都要好,我去给您拿回来。”
老叫花子说道:“那也得等吃了鸡在走啊!一会儿都凉了。”
可是这句话刚是说完,便见小乞儿已经跑远了,老乞丐只能无奈运劲起力,担忧道:“乖孙儿呦,早些回来,一会儿该下雨了!”
“知道了……”
远方,小乞儿朝老乞丐摆手,后者看他将欲远行的背影,喃喃道:“乖孙儿呦,少掺点水,喝的没滋没味。”
他又看了看此时仍插在地上熟透了的野鸡,暗道:“罢了,我还是自己去客栈里找些酒来喝吧,好久没喝过原汁原味的酒了,怪怀念的。”
………
小乞儿将草环送到了幼娘手里,幼娘这傻丫头爱不释手的一直低头盯着草环,也不将它带在头上。
小乞儿不知道这份看似无所谓的礼物究竟对幼娘有多么重要,他只知道,他被楼里一些个漂亮姐姐们盯的心里只害臊。
幼娘耳目充血,娇羞的模样极为可爱,仍是不肯抬起头对他说:“乞儿哥哥…幼娘心里欢喜极了这个草环,幼娘会好好待它…”
小乞儿不解,糊涂道:“一件死物,有什么值不值得对待的。”
幼娘心里说:“可我能感到乞儿哥哥你的心是活得。”
可这句话幼娘怎么说都说不出口,只能将似水般的浓浓情意深藏心中——‘幼娘会放在心尖上好好对它’。
这世间最为纯真的爱情是喜你所爱、钟你所欢,你即最好,你即最美,好在心头,美在心尖。
小乞儿在幼娘含情脉脉的注视下离开了风月楼,不知怎的,他虽然喜欢热闹,可却不喜欢风月楼里的热闹。
在风月楼里待了良久,出来天已经黑了,有几滴雨露慢慢自天际划落,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年那夜,那个醒来没说几句话便叫自己‘乞儿哥哥’的傻丫头——不自不觉间,他也已经将幼娘放在了心头,只是局中人看不透。不过,每当月黑风高,在来点雨水降落大地时,他总归会记起那年那夜的。
他伸手去探雨滴,思绪竟有了些恍惚,因为他从这儿雨滴中,突然感悟到了几股狂躁至极的气息似在你追我赶。
通玄体当真通玄、当真玄妙。道家有讲‘道法自然’,所谓通玄,即为贴近自然。
月黑风高,宜杀人。
朦胧雨雾中,涌现出六七道身影,小乞儿顿时感到惊惧万分,惶恐不安间匆匆躲进一处土墙背后,心脏扑通扑通在跳。这几个人出来的太迅速了,似无端出现,惊起地面雨水一阵涟漪,令人惊恐不已,小乞儿听老叫花子常说‘事出异常必为妖’。
那几人都是内劲雄厚深不可测之辈,身上透露出的气息让小乞儿闻之心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妖气吧?!
“古立阳,交出图来,可留你全尸!”
“古三刀,与朝廷与国师做对,你早就应该算到有今日这番结局!何苦来哉?”
“古大侠,你被江湖人所敬佩,可我们睚眦卫却是效忠朝廷,今日只能对你不敬了,想你也不会将图交出,所以吾等只能得罪了!。”
“古立阳,我们也得回去跟国师交差,既然图得不到…那么只能用你的命来让我等免去上头责罚了……”
这些人站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两端,一中年男子孤独站立,五官分明;另外一端则有约莫六道身影,有拘搂老汉、有身姿挺拔之人、有女子、有身矮宛若孩童之人…他们各自都带着一副刻有睚眦兽的青铜面具,看不清面容,可那面具之上雕刻的戾兽,却让人望而生畏。
小乞儿心脏跳动愈发加速,呼吸都被自己刻意压制住频率,暗道:“朝廷?古大侠?睚眦卫?这古大侠是何许人也?怎么没听老爷子念叨过…不过这睚眦卫我倒是有所耳闻。”
睚眦卫者,国之利器。
有敢犯我大汉安危者,触之必杀,睚眦必报!
古立阳昂首挺胸,呼出一口浊气,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与一位老前辈的对话:
“前辈,我已执意要去。”
“此一去,可能将无生机。你…仍还要去?”
“如若不去,则愧为江湖中人。”
“那便去,男儿行于世间,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朝闻道夕死可矣!”
“前辈,拜别!”
“老叫花子我送你!”
……
莫不成想,那日一别后,却真的要要天人永隔了。
古立阳手中握着一柄朴刀,那柄刀隐隐有些碎口,口间顿齿,显然是裂口刚被崩开不久。
他蔑视众人,无所畏惧稀松平常,淡然笑道:“今日古立阳古三刀在此求死!”
“送古大侠!”
睚眦卫一干之众齐齐高喝,手中或执剑、或握刀、或挥鞭、或善使一对峨眉刺,皆然冲向了古立阳。
…………
幼娘知晓外面正下起了雨,心怕自己的乞儿哥哥淋雨受寒,满怀忧愁的拿起一把油纸伞便在风月楼楼主极为惊奇得目光中,直接掠门而出。
楼主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伸了伸手,怅然道:“这丫头,心急火燎的就出了门,也不知道多拿把伞,待会我看你怎么回来。”
她岂知幼娘心思,一把伞才拿的好,拿的妙啊……
幼娘撑着大伞,来到了街道之中四处寻找乞儿,此时因天公不美,街道上所有商铺住房皆是紧闭了门窗,路上已经看不见丁点儿行人,这样也好,月黑风高,宜谈情说爱。
幼娘这样想着,这嘴角上便洋溢起了一抹愉悦欢笑的弧度,这嫣然一笑,柔情蜜意皆是饱览其中。她没有打伞,故意没有打,任这雨水将自己衣着侵湿,她也浑然不在意。
幼娘看到了他的乞儿哥哥,却发现他噤若寒蝉好似故意躲在了墙后,正欲打招呼,却被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掳到一旁。
掳走他的人是老叫花子,他捂着幼娘的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幼娘释意,内心被各种复杂心绪填充,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心惊胆颤的识趣闭嘴,目光急切的看着躲在墙后得乞儿。
……
街道中忽然传来了铁器碰撞的声音,他们交上手了,乞儿不敢伸头去看,老爷子他们那个角度,也只能看到一些小乞儿的背影,其余的,却是只能臆测。
小乞儿心里只感觉,仿佛空间都被他们的打斗所静止了,那雨水悬停在半空迟迟不落,那兵刃碰撞引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那天地宛若倒置,顷刻间阴阳失调,宇宙失色。
他们兵器每碰撞一下,就会有一种无形道韵形同一曲旋律,直让人感觉是像流返在高山流水之间、行走于兵戈铁马之上。
剑气肆虐,道韵横流,龙吟虎啸不绝于耳,他们好像都有了一种默契,那就是无论如何比斗,都竭力让范围缩小到一定可控内,不让这体内暴走的内劲斥怒在身旁的楼阁里。
古立阳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体肤的血痕已经凝疤,他的面容无比平静,手执朴刀,大笑一声,激昂道:“世人只知我成名日久,却不知我行于江湖,仅仅只靠三刀而已!请诸位接我第一刀,梦断天涯!”
那柄刀在雨水冲刷中,显的暗沉无比,忽然,刀动了,寒芒如风,影至随行。
此第一刀,尽毁睚眦卫六人衣袖!
“第二刀,乐在逍遥!”
此第二刀,如电光疾驰,速度极快,仿佛超越人间极限,尽断睚眦卫六人兵器!
“第三刀本无名,可今日却有名字了!它叫赤子之心!”
那道身影依旧挺立,依旧伟岸,他想到了那年那夜,有一个小叫花子的坦然一跪,嗯,赤子之心。
此第三刀无影无踪,似也无任何杀机澎湃,似乎如同没有施展出一般,可睚眦卫六人内心却感觉到了势如泰山的压迫感,直让他们抬不起头,胸膛郁闷。
而后,古立阳盘腿而坐,刀断人未亡。
过了半晌,铁器碰撞声、龙吟虎啸声骤然消失,小乞儿的耳旁只徒留了一些声音,
“大哥,这古…”
“留他一口气,让他好好怀念这人间吧!他这口气,最多还有半个时辰。我们与他群战,已经胜之不武,所以没资格亲手解决掉他的性命。况且,他体内仍有气力连绵,这半个时辰,不会太痛苦…”
“那墙后……”
“一个小孩子罢了,想走又不敢闹出声音,随他去吧……”
“是……”
“好一个古立阳,自京城一路向北,六天六夜不休不眠,杀我睚眦卫一十八名高手,斩杀近一千两百余名精锐士卒,当真为真汉子!若是我们几人与他全盛时期对战,恐怕此刻莫不吭声的是我等了……”
“最后一招施展而出,天下练刀者,在无人可出其左右,只可惜,却一心求死……”
………
小乞儿感觉到他们走了,强行壮着胆气,轻轻迈开步子来到了盘腿而坐地面的古立阳身边。
此刻他的面容苍白极了,嘴唇都是煞白。他有气无力的眼神看向乞儿,嘴唇竟还能勾起一丝微笑,“命该如此。”
随后,小乞儿竟不知为何晕倒在地,神识不醒,如睡死了一般。
这位回顾自己生平锄强扶弱无数次、斩杀奸佞无数次,被人誉为雍州巨侠的他,眉目中竟隐约有些泛起了泪花,面色无华的他看着倒地晕倒得乞儿道:“均儿,叔无能,可上天可怜叔,死之前居然还能见你一面。叔要走了,再也不能看着你长大,再也不能看着你了……叔不悔,男人嘛,生的淡然,死的洒脱,才叫归宿。
可叔这心里放不下你…这辈子也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就让叔在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真的只是最后一件了…可惜叔看不到你雄姿英发走上强途的那天了…小均儿,一定要记得,将来无论经历什么,都要好好坚强活下去…知道了吗?…”自言自语之间,双眸已经泛起了闪闪泪花……
他轻轻一指乞儿腹中,瞬间一身修为,尽化成一缕实质的紫雾云烟,没入到了小乞儿的腹中,那是丹田的位置……他在用自己最后的生命精华帮助乞儿突破桎梏,通玄体玄妙之前,犹如一步一蹬天,可如今,二三十年来的雄浑内力被古立阳尽皆打入乞儿胸腹,那种桎梏当即便消失殆尽。
“可惜了……叔气力已绝,没有更多的内力为你塑造丹田了。
均儿,若是将来你知道有位古叔叔为了你塑造丹田鼎炉之势而绝然于世,可不要哭了鼻子呦……”
语尽,这位中年男子在极淡然、极洒脱中,酣畅离世,如一曲高歌,直达九霄,声调连绵不尽。
老叫花子站在远处,看着几欲上前想搀扶乞儿的幼娘,苦笑道:“呵呵,幼娘,你的乞儿哥哥将来会过的很苦,你愿不愿意让乞儿过的不要这么苦?”
幼娘连思考都没有思考,直接木纳的点了点头,“幼娘愿意…愿意为乞儿哥哥分忧,愿意替乞儿哥哥受尽苦楚。”
“那就好好读书吧,让自己变得富有才华,这样在将来,或多或少你能帮助到我这可怜的乖孙儿。”
幼娘仍是木纳点头。
翌日,小乞儿在闭眼睁眼一夜的时间,步入了纳气境界巅峰。
他现在头很痛,模糊视野环顾四周,却发现如今身在破庙,或许,他早就忘记了为何在此、为何头疼,只依稀记得,昨晚的夜很凄凉,雨很大,人很可怕、可怜!
他更不明白体内感觉到的一丝丝游贯全身得气力是什么……总之他知道,自己机缘巧合下步入了纳气境界,因此还特意询问了蹲在一旁手提酒葫芦笑眯眯看着自己的老爷子。
老叫花子略微苦涩的咧开大嘴,漏出枯黄的牙齿,看向外面的天空,说:“嗯…大概…也许……是我乖孙儿傻人有傻福吧?”
小乞儿愤愤说:“我可不傻!”
老乞丐连忙回道:“是是是,我乖孙儿不傻,是有别人傻,傻的可爱,傻的耿直……”
老爷子心酸念道:“立阳啊,老叫花子我谢你,谢你为我乖孙儿铸造了一副谁人也无可比拟的丹田,一身修为,来之不易,去之,倒不可惜…”
老乞丐脸色忧郁,想到了那天与古立阳古三刀最后一次的见面,
“老爷子,不必相送,此番一去,我绝无生机可言,届时我会将那张图交托于可信之人手中,然后由我引开他们注意,这样只要我一死,他们多多少少会有所懈怠,图……就安全了。”
“明知必死而悍然不畏,这么做当真值得?”
“值,当然值。前辈,我这三刀绝技还望您改日代我传授给小均儿。”
“前辈,立阳走矣!”那道身影,以最潇洒最绝然的姿态渐渐消失在了老乞丐的眼中。
……
“立阳啊,走好!老叫花子这次暂时送不了你了……”
再后来,小乞儿只知道,文景十三年某一天,震惊整个雍州的大侠古立阳身中九十七刃伤口,却衣不见血、面露微笑,盘落在济南城中,绝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