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老,你来看看这个人。”
那个被抓回的祭藏就仰面躺在祭情台上,吴良医走了过去,看到他双目紧闭,面现痛苦之色,呼吸沉重。
“殿主,那日回来时,你说过,祭藏两日后会醒转,醒后会有问必答,为何……”
离魂殿主轻声道:“这几日,我翻阅师门典籍,祭黄听过失魂引之后未受制的缘由我已心中有数,只是祭藏此人的状况有些古怪,我尚且想不明白。”
“殿主,那祭黄逃脱,是否会给离魂殿带来麻烦?”
“无妨,即便他记忆力惊人,能按照原路找回那日的暗河出口,也无法进入,除非他能找到离魂殿的入口。这件事情已经有人去解决,已无需操心。”
离魂殿主看着地上闭目如眠的祭藏,声音有一些惋惜继续道:“此人我观其言行,就知他是一个狡黠而又心志坚毅之人,若要他自己说出秘密已不可行,故此我用了的‘噬心咒’的上半阙,照理来说‘千煞入体’已经伤了他的‘天宫’,他应在今日醒来,变为一个痴傻无心之人,只要问他,此人即会将心里想的照实吐露,数日或数月后,他会愈来愈傻,直至不会言语,可是依照此时的状况看,此人却又出了我的意料之外。”
吴良医迟疑道:“这个……可能还是和他不受失魂引之惑的原因相同,这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离魂殿主道:“事已如此,我欲将‘噬心咒’的下半阙也施于他,且看他有何反应,只是与上回施展‘失魂引’不同,这一次“离魂珠”也无法助我,今次只能依靠自己的修为,我的修为还不足将下半阙运用自如,为防他立时毙命,还需你的药物相助。”
“殿主放心,各种药物我已经带齐,不知要用何种?”
“先用‘还乡泪’保住他的心脉,待我施术时,你细细观察,此人若是有何不妥,你需及时施救。”
“好,我这就施药。”
吴良医俯下身子,解开祭藏的黑袍和中衣,敞开了他的脖颈和胸膛后,发现此人的身体实在太健壮了!
这让吴良医吃了一惊,他可不像那些固步守旧的庸医们,他对人的骨骼结构,肌理血脉十分了解,这得益于在神工阁医舍学到的东西,还有就是在那老家伙一大家子疯癫病人身上所做的“治疗”。
面前的这具身体是吴良医见过的最完美的雄性身体了,即便见到的只有上半身,也能看出他蕴含着的无穷力量,肌肉的丘起并不很大,可每一处细微的肌理都如同画出来的一样分明,肌腱如钢索,骨骼如铜浇铁铸,用手指搭上脉息,就能感受到澎湃奔涌的血气之力。
“有何不妥?”
见吴良医许久不动,离魂殿主疑惑问道。
“此人身体健壮异于常人,会否是因为这个而不受……”话未说完,吴良医也知不可能,据他的医术和这几年与离魂殿主一起深研用音律和药物操控神智的经验,吴良医已可以肯定,心智和体格并无太大关联。
“应该不会是这个缘由。”
离魂殿主的话语适时传来,看来离魂殿主和吴良医所思相同。
吴良医从小木箱里取出一物,此物四寸长,前半截是一根翠绿透明粗针,后半截是一个圆鼓鼓的皮囊,此物叫做“神工针囊”,莫看它只是小小的一件器具,可若是拿出去卖,可作价万两白银。
神工阁巧匠制作这么一件,需要花费月余时间。在吴良医掌握了它的制作方法后,才知道它的珍贵全在于前面的中空针管,制作材料只有两样,一种地火琉璃,虽然知道的人少,不过凡是有地火的地方就能找到,不属于珍贵的东西,另一种材料芒金,几乎世人皆知,可是却极昂贵。吴良医手里这一件是神工阁出品,皮囊上还有“神工”两字的铭印。
这种针制作耗时太久,四年的时间里,吴良医只自制过七八件,这还是在离魂殿主的强令下吴良医耐着性子勉强为之,后来全数给了黒袍执事用来做“醒神针”之用。
吴良医另一只手探入小木箱里,摸出一个蓝色瓷瓶,捏动“神工针囊”后端的皮囊,把瓶内的药液吸入了皮囊,从祭藏的颈根处扎入,把药液缓缓注入了那处的粗大血管内。
做完这些后,放下了“神工针囊”,吴良医顺手拿起了旁边的银色面具给祭藏戴在了脸上。
离魂殿主看到吴良医这个举动,说道:“如今无须再戴银面,他无法习练心法,对我已经无用了。”
“我还是想给他戴上,这是我费了心思做的,不用总是可惜了。”
吴良医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不知道离魂殿主是否会怪吴良医将心思放到了毫无意义的多余之事上。
“随你吧。我要开始弹奏了。”
刚松了一口气,听到离魂殿主说这就要开始弹奏,吴良医打了一个激灵,急急忙忙地提起木箱,嘴里说着:“离魂殿主,我这就出去……你稍稍等候,让我将殿门关上。”
“这次你不用出去,下半阙的‘千煞噬心’只针对一种人,那就是种下过‘千煞入体’之人,此曲会让其陷入痛苦回忆而毁其心智,实则伤害他的只是他自己……这里面有一些深奥难明的东西,恐怕我的修为再升一个境界才能给你讲得清楚,此时你只要知道,这和我之前给你讲过的‘虚神真意’有关即可。”
——
——
箜篌声起调很缓,飘飘忽忽,徘徊萦绕离魂殿内,没有一声高昂之音。
吴良医坐在祭藏身侧不远盯着他的变化,唯恐“还乡泪”也保不住他性命,坏了离魂殿主交代给自己的事。
音韵才一起,吴良医就已经心惊肉跳,实在是吴良医越知晓的多,就越是对离魂殿主的“仙音”惧怕,唯恐自己也会变成那些“失魂人”一样,若不是离魂殿主从不失言,吴良医恐怕就要拔腿而逃了。
听了一段,并无任何不妥,吴良医这才放下了心来,只是这曲调难听得让人想捂住耳朵,可吴良医知道离魂殿主的“仙音”并不是捂耳就可抵挡的,只好无奈地忍着……
让吴良医烦躁的低低弦颤音越来越低,甚至断断续续,低至几不可闻,可他偏偏一个音都没有漏过,都钻进了耳朵里,只觉得有悉悉索索的虫蚁爬上了自己的身体,又爬到了自己的心上,一种既不痛也不痒,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心而生,让吴良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吴良医正盼着这曲子早些完结时,身前的祭藏起了变化,他喃喃低语起来,吴良医凑近了去听。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祭藏不断的重复,语气口吻如一个孩童,让吴良医听来觉得十分诡异。
“我不要跑……我不跑,我要和你待在一起,爹爹……”
离魂殿主说祭藏会有毙命的危险,因此吴良医一直在观察祭藏会否出现各种痛苦垂死的状况,可如此的情景却让吴良医看不明白,只好耐心地盯着。
“啊!”
祭藏的嘴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叫,这可吓了吴良医一跳,接着祭藏又自语,这次声音大了许多。
“爹爹……你怎么不回答翅儿……翅儿好痛……翅儿好冷……”
以幼童的口吻说出,这样凄凉悲伤的话语,让吴良医听得也禁不住心中恻然。
“爹爹,翅儿做了错事……爹爹……你不要死……你原谅翅儿……”
很近的距离,让吴良医看到了一股细小液体从银色面具的边角处流了出来……
他在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他小的时候有什么悔恨莫及的事吗?”这让吴良医又想起了自己凄惨的儿时光阴,不禁出了神。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让吴良医震惊的事在眼前出现了,祭藏袒露出的胸腹间,原本闪着古铜色光泽的坚实肌肤上,一道伤口缓缓地出现,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刀正在慢慢地划开的祭藏的肚子,皮肉向两边翻卷,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狂涌而出。
吴良医浑身的汗毛都猛然竖立,眼球瞪得都要从眼眶内掉出来,吴良医并不胆小,将人的肢体从身上活生生切下察看的事情他都做过,可是这样无法理解,难以置信的事还是让他惊慌。
看向那边抱着箜篌,静静弹奏的离魂殿主,吴良医嘴皮直哆嗦:“殿……殿主,他的肚……肚皮在裂开。”
“救他。”
乐曲终于停下了。
吴良医急忙从小木箱里拿出了一个玉瓶,这可是“天针补体归血散”,吴良医费了很多心血才配成的,在江湖上千金难求,他也不顾得了,一瓶子就洒了上去,接着又打开箱子里的针盒,抽出银针在伤口附近的穴道上连刺数穴。
“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祭藏骤然睁开了眼,面具下一对血红的泪眼惊得吴良医一愣,呼地一下,祭藏从地上跃起,将吴良医撞得坐在了地上。
“呜呜~我有罪~”
祭藏哭着叫着在祭情台上茫无方向的乱转,他的肚子还在流血,鲜血洒落在台上……
“这样他会死的!”吴良医心里焦急,他不会武功,想去按住祭藏却又不敢上前。
就在此时,离魂殿主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用惊慌,流血在慢慢减少,先观察一下。”
“不是我……我没有罪,哈哈哈……”
祭藏又突兀地狂笑起来,笑声一止,却又哭了起来。
他疯了!看来是疯了,吴良医心里在想着的时候。祭情台上祭藏抱着头,又哭又笑的转了数圈后,忽然从台上跳下,狂笑恸哭着向铜殿的殿门奔去。
不能让祭藏出去乱跑,吴良医从地上爬起,也不管自己不会武功了,拔腿就去追他。
一道白影从吴良医头上掠过。
“铛~”
一声面具和铜壁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祭藏恍如未见到殿门已经关上,一头撞了上去,而一身白衣的离魂殿主站在门边,殿门正是她关上的。
吴良医急急地跑到殿门边去看,祭藏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撞烂了没有,可吴良医看清了,刚刚清洗干净,又给他戴上的银色面具,已经撞得面目扭曲。
离魂殿主道:“他没有死,你偏偏要给他戴上的面具却坏了。”
离魂殿主从来不笑,也不盛气凌人,她与吴良医虽只隔着一层面纱,吴良医却总觉她一直立在云端俯视着自己,天与地之间的莫大距离让吴良医即敬又畏。这时她虽然未笑,可吴良医能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
吴良医的脸一红,心中有一股无名之火升起,他自是不敢对离魂殿主有何怨愤,只是怪这个丢弃,毁坏了自己面具的祭藏,羞恼间,他一时竟忘了看看祭藏肚子上的伤。
离魂殿主沉思了片刻,又看了地上的祭藏一眼,说道:“我将他交于你了,此人身上出现的情形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他醒了之后,若是尚能回答你的问话,你就问问他因何不受制与失魂引,若是已经疯癫无法答话,就……随你处置吧,我今日就要离开离魂殿一阵子,离魂殿还是交由你来打理,待我回来后,你再将此事之后续报于我。”
对吴良医吩咐完之后,离魂殿主推开门向外走去。
离魂殿主并不常年居于离魂殿,时常一去数月才回,吴良医已经视为常事,正要躬身相送时,猛地想到了还有一个疑惑未解,他急道:“殿主,祭藏的肚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裂开?如此的诡异,我实在是不明白。”
“相自心生,他的伤也由心生,虚幻之意念能至实相……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虚神真意’吗?”
言罢,一身白衣的离魂殿主,衣袂飘飘,袅袅而去。
吴良医心中灵光一闪,拱手贺道:“恭喜殿主,虚神真意已现,进境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