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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东方岩搬出忆良家

原来王副主编可一直没闲着。遇事就急的主编私下里找王副主编就那个项目谈了话,让他试着联系模特和摄制团队,还请人家吃了饭。一开始双方至少表面上都打得火热,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了。东方鹤在项目提案之初就做出了预算,提交给主编之后,他自己可能是忘记了,每次开会问起项目进度的时候,东方鹤都做过预算的汇报。某一次例会,主编听完预算的汇报后突然大发雷霆,因为这超过了他的预期。项目提案的时候两方都通过了,主编却突然因此而翻脸,火速让王副主编介入项目,联系对方,重新做了一个缩水了一半的预算。这个预算提交上来的时候,东方鹤直言“这里面水分太多,效果根本达不到设想”,这句话王副主编从此就记在心里了。后来在这个项目中,东方鹤只是做了一些边缘的工作,直到某天她接到通知说该项目彻底停止。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东方鹤加班一小时等到何庆一起下班时忍不住吐槽道。

“我看你收获颇丰,积累了不少素材。”

“什么素材?”

“以后可以写进你的小说和诗歌里面啊……”

“别提了,我都多久没写诗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哪有功夫和心思写诗啊。工作内容我都可以按时按量按质完成,只是还要天天考虑上层的心思和互相之间的斗争,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艰巨了。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东方鹤故作自怜状,冲着何庆眨巴眼睛。

“我们倒是想让工作伙伴说话都没机会,因为我们面对的工作伙伴就是电脑和代码。”何庆自嘲道。

“我倒宁愿面对的是一个机器,而不是捉摸不透的人。完全!捉摸不透!实习生清一色的女生,中高层清一色的老头。你想想……”

“画面太违和,我不敢看……”东方鹤被他逗得直乐,他扭了个身想躲开她玩笑的拳头。

“我现在都成怨妇了。我哥天天听我抱怨肯定都烦死我了。”

“晚上想吃什么?”

“坏了,今天要不要去殷老师家啊,我哥好像没跟我说……等会,我看下手机……”东方鹤掏出手机,翻找着所有没来得及处理的信息。“我哥说今天晚上不用去殷老师家,因为……什么?!他俩来我们家了?!”

“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没,不要紧。我哥让我回家吃晚饭,我们老师来了。你住哪?”

“公司宿舍。”

“远吗?”

“还好。地铁一个小时不到。”

“那……那你晚上跟我回家吃饭吧。反正你也没吃晚饭……你觉得呢?”

“好呀!”

一路上东方鹤向他倾倒了这个月所有的苦水,何庆微笑着听,不时插进几句话,引得她哈哈大笑。他们俩并肩坐着,东方鹤几度笑得靠在他身上。何庆在楼下买水果和零食的时候,东方鹤说“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老板,来杯冰水,说的我口干舌燥了都。”

殷英夫妇和庄禾都来了。忆良最近带着稻子在爷爷家住。因为她上的钢琴班离那儿更近。大家互相又介绍了一遍,打过招呼,在厨房里忙碌的是东方岩夫妇。

“殷老师,我哥说很快就去找房子了,到时候我一个人住在这,忆良哥他们都不好意思回家了吧。是不是不太方便啊?”

“你还有一个月实习期吧,那到时候你住我家也行的。”过了一会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殷英是指着自己的孩子刚刚故去,担心东方鹤会有什么不便说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很愿意在您家住的。再说我古琴已经荒废了整整一个月没练了。每天回来就想往床上一躺,啥也干不动了。”

“看来实习很锻炼身体……”殷英微笑着说。

来的路上东方鹤已经跟何庆简单说了一下发生在殷老师家里的那件悲剧,何庆看到殷英夫妇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何庆,你在哪个专业?”汪浩坐到他身边。同样是物理学院的,汪浩从事的是固体力学与材料学的研究,属于工科,而何庆是天体物理学,属于理科范畴,汪浩不是他的老师,没有给他们专业授过课,所以他们虽然有一种同属一个学院的但却比较生疏的气氛。

这是庄禾第一次跟殷英夫妇见面。

庄禾的气质谈不上多么独特,显而易见她是那种宜室宜家的女子,不忸怩不做作,大气又让人舒心。“东方岩,你的眼光不错,你是被祝福的。”殷英在东方岩耳边悄悄说,语气中满是欣慰。

“到时候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东方岩憨厚地笑了。

“什么时候办?”

“我俩是想着跟忆良一起办呢……只是……”

“嗯?”

“他还没求婚……恐怕有点难度了……”

“你可真够委屈你媳妇儿的。先是结了婚不租房子住一起,然后婚礼还要等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办……东方岩,我是该羡慕你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妻子呢还是该嫉妒你呢!”

“你就羡慕嫉妒恨吧啊!”东方岩笨拙起来的样子其实是十分讨人喜欢的,也许他自己不知道,但是殷英欣赏的恰恰是他的“土壤性格”。

这是殷英自己专门为东方岩发明的形容词。在“土地”对人的生活和品性的塑造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微小的时代,东方岩身处“染缸”却没有失掉“土地”加在他身上的影响力,殷英曾经觉得这个人属于“绝种”类型,打着灯笼再也找不着了的。他竟然没有染上一丁点的世俗之气,也没有参与任何上层与权力的游戏,他靠着自己的勤劳本分地在都市生活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一个女人同样也发现了他的珍贵之处,殷英的内心实际上是十分复杂的。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所悲伤的原因,到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去做一件更加无法挽回的事的时候,她才真正无比确定。可惜这一切东方岩没有办法知晓,殷英的丈夫,与她同床共枕一个屋檐生活的丈夫也从未真正走进她蜿蜒曲折、幽深罅隙的内心。殷英一生中至交好友并不多,她的性情比较幽冷,让人一看到总会联想到冬天漫山的梅花。学习和工作这么多年来,相处过的同事和学生无数,但能让她与之促膝而谈的也唯有东方鹤一人。也许是她看到东方鹤就仿佛看到自己,那种冷清的气质不是谁都喜欢的,更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整整一学年,她教授的古典诗词课令东方鹤如痴如醉。正是通过殷英的口、眼和手挥洒出的弧线,这些古籍中的诗句才活化在她眼前,而每一个千古不朽的作者才因此走进东方鹤丰富敏感的内心。好不夸张地说,是殷英帮助东方鹤打开了古典诗词与现代诗歌的隐秘通道,正是通过对古典诗词的探究,东方鹤的现代诗歌才能写得如此之好。甚至她的古琴也一度与古典诗词维持着一衣带水的紧密联系。

可以想见东方鹤对殷英的感情。虽然她并不时常和她交谈,她们两个都属于话不多的女子,只要她们目光相遇,便能对对方的所有一目了然,在对方的眼里,她们彼此互为一架通电的扫描仪。

唯独在东方岩这件事上,东方鹤低估了殷英对他的感情。她把对方当作自己,而她自己对哥哥的那种爱,恰恰就是殷英对东方岩感情的实质。她在看待这件事情时,忘记了她与他并非血缘关系,由此她才没能做出任何化解她内心凝结成疾的举动,当后来另一个不可挽回的悲剧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东方鹤都追悔莫及。

殷英曾经很想亲自去东方鹤的家乡陕甘高原走访一番,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所有学术会议她基本都不参加,因此虽有几次机会也错失了。她一生中想去的地方并不多,她就像一个清心寡欲的“苦修士”,来到这个世间并没有十分迫切要完成的心愿,所有在她内心唤起激情与热情的因子,最后也被她巧妙地融化在每一天的生活之中,最后那些曾经令她心动的东西和存在都像星辰般围绕着她。也就是说它们都化作大自然一般的存在,与她同处一个时空,但是不会与她肌肤相亲。

“土壤”般的东方岩在少女殷英心中唤起的温暖朴实可靠的感觉至今未变。只是她从来不会去选择争取和主动获得,她得到的是上天赐给她的,比如汪浩。联结他们的孩子如今没有了,殷英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思考如何重新面对丈夫。做学术研究的她本来相当容易梳理清楚自己的状况,但当她思考的时候,她的理智总是不听使唤,换言之,情感左右了一切,导致她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决定要和汪浩离婚。

他们谈过这个问题,在后来的时候。只不过以失败告终。汪浩虽然不太会表达自己的爱,但他是个尽职尽责的丈夫。他沮丧地发现妻子再也不愿意和他同睡一张床,他只能一再推迟回家的时间,一般都是殷英已经睡下,她是关着孩子卧室的门睡的。玄关处为他留了一盏小小的夜灯,指引着他回到本来属于他们俩的卧室。

东方鹤那个到她家暂住的想法不过是为了引起她说话的兴趣而随便提及的,但是殷英却很希望这个提议生效。她收拾了家里的客房,期待着东方鹤搬进来。东方鹤说自己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书包,其他没有任何东西,所以并不需要一个单独的大房间。她便把孩子卧室床上的被褥一卷,挪到客房来了。她要和东方鹤共同使用这个房间。这个房间套着书房,其实是家里最便利的卧室了。她要求睡在客房的沙发上,把床让给东方鹤。因为床也很宽敞,东方鹤说还是用一张床好了。那个时候东方鹤内心真实地感受到心痛。很明显,殷英处在极度的抑郁之中。

东方岩找到了新的房子,很快便搬出了忆良家。收拾打包的那几天里,稻子每天都躲在书房里,不愿意出来。其实最舍不得他离开的人,就是稻子了。

“你答应过我的,不离开我们。你骗人!”稻子哭着说。

“岩叔叔错了,岩叔叔错了。稻子原谅我好吗?”

“不!你骗人!岩叔叔是个大骗子!”稻子的眼泪像水晶似的砸下来。

“岩叔叔不能带着庄禾阿姨住在家里,稻子明白吗?”

“为什么不可以?”

“岩叔叔要养活庄禾阿姨,还有庄禾阿姨的妈妈,人太多了,家里住不下的。”

“岩叔叔,你忍心丢下稻子吗?我还能见到你和鹤姐姐吗?”

“傻孩子,当然能啦!我就住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稻子想我了就可以来玩。好不好?”

孩子只顾着淌眼泪,没有回答。残酷的搬家公司来搬走了东方岩的东西,又带着他离开了稻子的视线。她趴在窗台上哭了很久。连忆良都差点阻止东方岩搬走,但他知道稻子只是因为喜爱东方岩,等她明白过来也就不会伤心了。

新租的房子还不错,庄禾简单布置了一下,他们终于在北京有了个属于自己的临时小窝。庄禾多年来形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她依然是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好大家的早餐。东方岩每天都能带着自己媳妇儿做的便当,在公司羡煞了一帮单身同事。就连那帮已有家室的同事们,也羡慕不已。他再也不用去食堂吃饭了。如今忆良和提娜每天都一起去食堂吃午饭。晚餐则由东方岩负责,庄妈很欣赏女婿的手艺。晚饭后三个人围在小茶几前聊会天,十点半之前,庄禾肯定躺下了。

搬新居后稻子和忆良来过,提娜也来过。当忆良问起他们何时举行婚礼的时候,东方岩没有放弃怂恿他求婚,直接“威胁”他如果他不求婚,他们俩就不办婚礼了。“你看着办吧,我俩能否办婚礼就看你的了。”

忆良和提娜的感情倒是稳步发展,也有望修成正果。自从上次出国旅行以后,忆良对稻子诉说了有关朱颜的很多事情。稻子按照自己能够理解的,都接受了。提娜也常和父女俩在家里做饭,提娜的陪伴更多的是对忆良有效,而稻子越来越希望自己独自待着。本来被鼓舞的忆良看到稻子关上自己的房门或书房的门就会产生对不起她的负疚感,提娜的劝慰也无济于事。于是提娜只能提前回家。有时候她很想陪他散散步,或者像别的女生恋爱时那样,挽着他的胳膊,去咖啡厅、电影院或商场一起把他们的幸福播撒。忆良把“抱歉”留在心底,这也是他迟迟不求婚的最大障碍。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给她带来幸福……她还是个小姑娘,而我……她想要的,我担心我都给不了……这样我就会同时伤害两个人。”

“你这是婚前焦虑症吗?”东方岩跟她在客厅喝啤酒,庄禾母女带着稻子出去散步去了。

“如今你结婚了,可以告诉我你对婚姻的认知和感受吗?”

“搞得像你从来没结过婚似的……”

“我结过婚却相当于从没结过。你明白我内心的挫败感吗……我对朱颜一点儿都不了解就稀里糊涂结了婚,然后稀里糊涂又被人家甩了,你说我结的什么婚!”

“阿良,不必害怕。提娜和朱颜不一样。”

“难道不是只有结了婚之后才知道是否真的不一样吗?”

“现在也能看出来。你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年轻,少不更事。现在不同了。提娜成熟老到,我相信她选择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和稻子相处不是挺融洽的吗?”

“稻子有点变了……她们俩情绪都不稳定,也许是我情绪不稳定……我们三个都……都在害怕和紧张吧……”

“你刷新了我对‘糙爷们’这个词的认知!”

“以前我只是担心稻子,现在我担心她们两个……”

“提娜的改变是我们有目共睹的,她为稻子和你的付出也是人神共鉴的。你们应该敞开心扉好好谈谈,三个人都应该好好谈谈。”

“为我祈祷吧!”两个人笑了。女人们散步回来了,东方岩再次定睛看稻子时,发觉她好像长大了些,她的头发也长长了,亚麻色的长发垂在肩上,焕发着金属般的光泽,要是短发,就更像朱颜了。东方岩看着她无邪的眼睛,仿佛那一瞬看到了朱颜。

一个激灵蹿过他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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