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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东方鹤“抽屉废稿”之二

《收银员的梦》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正在厨房为老妈做早午饭,我剥了洋葱的皮,摘下青椒的蒂,正准备去切萝卜的青缨子,突然想起我那从来没有写完的小说处女作。我老妈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躺着,圣经播放器里正在朗读大卫的诗篇。“下流人升高”。

我三十岁了。还没有写出一部正儿八经的作品。很快我就五十岁了,到那时候我恐怕再也写不出什么好玩意儿了。二十年难道不是弹指一瞬间的事么?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那些年轻活泼的小娘们儿没有一个朝我看一眼的。我把原因归结于是我个子太小了,而不是她们的眼光有失偏颇或正匆匆忙忙去赶地铁上班之类的。

我属于南方人种,我老妈也是纯种南方人,据说我老爹是她的同乡。这么说我也只可能是南方人种了。我有一张南方人种普遍常见的扁圆形脸,皮肤白皙而细腻。作为一个爷们儿,我并不喜欢自己的肤色。我羡慕那种偏暗的肤色,那种胡子拉碴的脸。可惜我嘴唇周围的胡须只比猫胡子多两倍。我数过,我发誓!至于我的骨架嘛,是那种瘦削型的。臀骨很窄,两条腿在裤子里咣当。因为我必须常年系着裤腰带,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来没买到一条合身的裤子。夏天的时候,我的裤腰因为系着厚厚的腰带而不停冒汗。

那条腰带很多年没换了。因为是我前女友买给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确切地说是分手礼物。因为那个生日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我。

我感到悲伤,因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她突然切断了所有联系方式。

北京太大了。

有时候我想承认是我弄丢了她,而不是我被她甩掉的。不过这种想法只是转瞬即逝,因为好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我也不记得了。

我说的是实话,哪有那么多功夫悲春伤秋、顾影自怜。

路上每个人都很赶,走路恨不得脚底踩一个风火轮,遇到红灯和堵车时都恨不得双臂成翅。只有我好像慢吞吞,并不着急赶路,而实际情形是我已经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反正已经迟到了,我连跑带飞的也无法挽回我迟到的事实。况且我几乎没有一天不迟到的。我也没办法。

这真的不能怪我。我早上六点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做好早餐和老妈的午餐,然后用凉水抹一把脸,抓起背包就跑,七点半时我抵达地铁站。漫长的排队开始了。来的每一辆地铁里面都塞得满满的,密度大到无法再增加半个人了。一直等到八点,我才被后面蜿蜒曲折的队伍推搡着挤进地铁门里。我个子小,不巧的是每次挡在门口的那个总是一米九的大汉。于是我就好像女人一样,缩在他吊着的膀子下面,列车一晃,我的脸就正好撞到他宽阔的胸膛上。

有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个女人。这样也许跟实际情形吻合一点。也许我就不愁找不着一个配偶。我老妈说的,只有女人挑男人,男人只要有钱有貌,就不愁没女人。

她是老糊涂了。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她都不愿意承认了。

要说起写小说,那是我的一个梦幻而已。我的工作其实跟文学没啥关系,但做着一份收银工作并不影响我对于文学的喜爱,也不耽误我对小说的追求。

鲁迅说的好,时间是挤出来的。这是我最佩服的一句话,每当我因为站了一天,脑子里全是数字和找零很渴望眯上眼睛休息一会的时候,鲁迅老爷子这句话就会从我突突跳的太阳穴里蹦出来。他时刻提醒着我不要犯懒,不要逃避,要直面我惨淡的人生和伟大理想之间的差距!于是我掏出背包里的《包法利夫人》或者《红与黑》,因为早上地铁太挤,一天都没能翻开的书,津津有味,比吃上一顿麻辣火锅还要过瘾。

虽然站了一个多小时地铁,但是包法利夫人已经展开了堕落的序幕,每晚都不辞辛劳跑到院子里等候情人,我也就没喊累。回到家就去厨房给我老妈煮饭。

我厨艺不错,是被我老妈逼出来的。因为她死活不愿意煮饭,从我五年级开始,她就没再为我煮过一顿饭。我老妈整天抱着一个白色的海豚抱枕,靠在床头,听着播放器里。

有时候她会哭。有时候她会大发脾气,虽然我还觉得一肚子委屈。

世界上最不高兴的人可能是我老妈。她一天要骂“断子绝孙”超过二十句,骂“鬼附身”不下三十句,骂“没用的东西”大概五六次,与我抬杠,脸红脖子粗也至少会有两次。后来我终于明白我不得不净化出一对能过滤黑暗词汇的耳朵,否则我的呼吸都将带血,陷入阴郁之中。尽管我已经三十岁,却还常常为没能成功过滤而胸闷气短,大哭一场,当然是躲在被子里偷偷抹泪。

我当然知道她为何如此对我。因为我们家再没有别人了,而她正好处在更年期。一个盲人的更年期,你可以想象么?

我大概总结了一下,更年期的表现有如下几种:抬杠。随时随地大嗓门。一言不合立马撕破脸。不认错。各种“为你好”的啰嗦,建议,吧啦吧啦。对外人比对儿子好。

很荣幸地,我老妈样样都占。

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几年。就跟我忘记我女友离开的时间和理由一样,我也有意不去记忆老妈更年期的持续时间。我满脑子都是包法利夫人和于连,他们的激情和大胆令我脸红心跳,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

对于我来说,我的处女作还只能称之为“处女作之梦”。其实我也花了很多个夜晚,坐在出租屋内又当饭桌又当杂物桌还当书桌的桌子一端,绞尽脑汁,想写出一部旷世名作。在无数次删减又增加复删减的开头之后,我终于知道什么事情都不如想象容易,做永远比说要困难百倍。

我写东西时喜欢披上前女友送我的那件豹纹摇粒绒开衫。它有一个很大很温暖的帽子,白的像羊毛似的,摸上去很舒服。我穿上这件衣服,就觉得自己是一只小豹子,虽然还未长成,但已经开始伸伸爪子、吐吐舌,准备拔开步子奔跃了。

有一段时间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前女友是个奇怪的女孩。按说23岁的女孩,怎么会疯狂地喜欢阮玲玉。我喜欢她的确是因为她的气质有些忧郁。像我这种有点内心的男人,确实对这种女人难以自持。她是我们店的导购员。很自然地我爱上了她,苦苦追求了两个月后,她终于答应让我牵着她的小手了。

但她不让我一直牵着她,就算在我俩单独约会的时候,她也只是把手伸给我,让我握上5秒钟,然后就迅速抽了回去。好像那5秒钟已经长到无以为继的地步,因为我握着她的小手的时候,她的脸紧绷着,表情十分严肃。我总觉得她有点轻微的胃病,判断的依据不仅是只要我跟她在一起想请她一起吃饭时,她总说她中午不吃饭,我说你没必要减肥,因为你已经太瘦了。她说不,她吃饭就难受。另一个有力依据就是我握着她的手的时候,离她很近,她鼻头上有点冒油,尽管她化了简单的淡妆,但是她的鼻子出卖了她的身体状况。她的眉头也不是很舒展。她才23岁,就已经有如此多不开心的事了吗?我心里很纳闷,也很难过,因为我总想请她吃点好吃的,但她却不爱美食。

后来,故事的发展你们都知道了。就是某一天我上晚班,刚到店里换工作服的时候听到同事议论说她失联了,因为头天晚上是她的晚班,她提早回去了,第二天早上也没来。我连忙给她打电话,已经变成空号了。我一下子懵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手机被偷了。

手机丢了,人也就联系不上了。这是由网络和移动终端构成的现代社会的弊端。我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她只告诉过我大概的区域。我一时间觉得这个城市太残酷了,它吸纳进去的人如此多,但是却没办法吐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竟然不知道去哪找寻,投路无门。而这个人却是我相当亲密的,至少对我是。我急得团团转,那天收银的时候,屡屡被顾客抱怨说我工作太慢,因为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就连逛街的时间也是分秒必争的。

她喜欢阮玲玉是她亲自告诉我的。她说她气质特别,从现有影像和图片资料来看,她比看起来更成熟。阮玲玉在二十几岁的年纪上自杀了,这让她极其难过。每次提及阮玲玉,她都悲从中来,眼眶潮湿。

“可惜了,遇人不淑。”她感叹道,双眼迷离。我忍不住想去抓她的手,但她缩了回去。“别,人多。这样不好。”

她简直就不像是现代社会的女孩子,恐怕她母亲教给她的是“拉手会怀孕”的那一套吧。我实在是喜欢她这样,但又有心里最想被触碰的地方恰恰没被触碰到的惆怅和失落。她就跟个“神女”似的,不容人玷污。当我在她的建议下,终于忍着睡意看到了默片时代最伟大的作品——阮玲玉的《神女》后,终于找到了她喜欢阮玲玉的原因。

她们是一类人。但我只希望她们仅仅在外形上相似,其他的都不要跟阮玲玉有任何牵系才好。

她夏天的时候穿过一件跟阮玲玉类似的白色旗袍,店长看了都赞不绝口。他夸她漂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脸上荣光无限。当我乐呵呵地看着她的时候,只见她两个小脸蛋通红。

阮玲玉悄无声息香消玉殒,我的前女友终于也步其后尘,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很长时间过去后,我才终于接受她不会再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事实。那段时间我拼命吃东西,虽然也不见体重增加。我店里另外一个同事说了,像我这种吃都吃不胖的男人,活着真的是浪费粮食。当时我觉得他说的还挺在理,后来过了两天我再回想起这句话,才觉得这句话算是一个讽刺。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于是,我又投入到小说中来。我把每天省下的午餐费用来买一本小说,这样一个月下来我都有将近三十本小说了。这可是个庞大的小说库。我想要是把这些世界名著的精华都吸收进去,转化为自己的能量,那么我成名成家就指日可待了。所以午餐1个小时的时间,我就躲在更衣室抱着一本小说,汲取精神食量的养分。

一个月后我老妈拽着我的细胳膊,惊叫一声。“你现在瘦成鬼了!”

“妈,小声点,别夸张!我还活着呢。”我环顾四周,还好我老妈过激的举止没有引来路人的关注。

“我犯了什么罪哟?生了你这么个筷子!”筷子是我们老家用来形容瘦人的戏谑表达,也并无贬义。

“妈,我这还省布料呢。”

“又小又瘦,你觉得还有哪个姑娘会看上你!”很不幸我妈说的是事实,但正好戳痛了我的心,戳中了我的泪点。而我却无力反驳。毫不夸张地说,我当时真的恨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痛哭,就像小时候那样想哭的时候无需顾忌什么。可我还是一忍再忍,让眼泪退兵了。

我三十岁了。来到北京有八年了。自从那个喜欢阮玲玉的女友之后再没有接触过什么异性,当然除了我老妈。我老妈总担心我会憋坏了,再不然她也许根本不了解男性的生理机制。当初她跟我爹也就共同生活了三四年,然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我再也没见过我老爹,压根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小时候我对着镜子仔细分辨自己的身体,想要认出那一部分是按照我老妈的模子长的,而剩下的那一部分肯定是按我老爹的样子长的。

哎,现在我已经很多年没管过我的长相问题了。莫名地,我们租的房子很配合地就索性没有镜子。反正我老妈视力也不好,看人朦朦胧胧,像一团白炽灯的光,而我呢,对于长相这种没有回头路的事情,已经基本上不再关心了。

但我也有别的需求,在梦里。我梦见过与女人亲热,那种滋味令人销魂,但我还没真正尝过那滋味。是的,我还是处男。

所以我尽量避免让自己脑袋放空,否则的话,那些妖娆的女性的倩影随时可能会钻进我脑中,惹得我跟害了热病似的浑身难受。

其实最难熬的那个时期也过去了,还算风平浪静,我没有对大街上走着的任何一个女性产生过非分之想。看到活人,我脑子里想的是比肉体更远的东西。

在地铁上的时候,我常常看着疲倦的打工仔,他们脱离了工作之后,唯一的愿望似乎就是抢到一个座位,捧上手机,好好看一看段子、笑话、幽默、新闻等等不需要动脑子的碎片化短文。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总担心他们是否已经性冷淡或者性无能了。超级大都市把所有人都抛掷到流水线上,成为了精密工序的一部分,他们没有更多的力量去与时代相争,渐渐的,他们也就放弃了离开这条高速旋转的流水线的想法了。养家糊口,出卖尊严与人格,学会逢迎,在尔虞我诈中活下来,在蝇头小利中斤斤计较。

列车把每个人带到自己的目的地,那些曾经胸怀豪情与大志的青年,如今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流水线上把精力与心力消耗殆尽了,那些曾经做过的美梦,如今只化作了黑沉沉的睡眠。

而他们最害怕的是今夜无眠。

明天,我就三十一岁了。而我将在收款机滴滴嘟嘟的响声中为自己唱一首生日歌,毕竟人还是要活下去,我还有老妈要养。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再遇见我的阮玲玉姑娘,到时候我会告诉她:我只爱过她,除此之外,我谁都不再爱了。而且我还要做完我的“处女作之梦”,说不定某天下班搭地铁,我将看见一个满脸暮色疲倦不堪的“老男孩”,手里拿着手机,正读着我的小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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