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1月后,天总是灰蒙蒙的,日光变得极为罕见,深浅不一的乌云每天都会在天空的各个角落游来游去。许是因为摩泽尔河的缘故,空气中总是氤氲着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的湿气,挥之不去。
董锵锵安静地站在站台一角,耐心地等待火车的到来。
特里尔火车站并不大,从站外便能看出其从规模到基础设施都远逊于每天三十多万人次的法兰克福火车站,跟其他德国火车站一样,最早的特里尔火车站早已在二战中灰飞烟灭,但有趣的是,新车站的建筑风格既不是新文艺复兴范儿,也没有新古典主义的特色,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月台也不多的中等火车站,如果说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便只有能将天空遮得分外严实、古朴宽大的灰色顶棚。
虽是正午,站台上却没什么人,只有几只肥头大耳的鸽子在董锵锵一米外的地方来回走动,不时低头哆食旅客遗落到站台上的面包屑。
火车站和广场的鸽子据说会被游手好闲的人投喂避孕药,所以个个长得膘肥体壮,而且见人也不躲,也不知是艺高鸟胆大,还是自重大不好飞。
董锵锵今天收拾得很精神:一头蓬松茂密还隐隐带着几分自来卷儿味道的黑长发,修得利索的鬓角,充满阳刚气的棕色皮夹克,整洁的澹蓝色衬衫,卡其色的修身长裤和蓝白相间的旅游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
今天是星期日,他很早就起了床,熟门熟路地收拾了院子后,本打算直接去图书馆,先写完研讨课的小报告,再一鼓作气把大报告中自己负责的那部分整理出来。
哪知他的车开到离大学还有一个红绿灯的地方时,突然接到杜蓝电话,说她10分钟后到特里尔火车站,让他速速接驾。
不等董锵锵细问,杜蓝已经匆匆挂了电话。
从大学到火车站差不多20分钟车程,董锵锵不敢怠慢,一脚油门,车子直奔火车站。
到了和杜蓝约定的时间,一列德国高铁果然疾驰入站,董锵锵正准备打电话问杜蓝在哪节车厢,就听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
董锵锵抬起头,只见杜蓝正站在最远的一列车厢门旁朝他用力挥手,另一只手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见她整个人比上次分别时清瘦了不少,额头青筋若隐若现,脸颊内凹,显得颇为憔悴,董锵锵赶忙快步迎了上去,离着还有五六米便大声问道:“吃了吗?没吃的话咱们去市中心吃点儿?或者中餐馆?开车15分钟,很快的。”
杜蓝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额头仔细端详了几秒,突然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出来个美人尖?头发也自来卷了?”
董锵锵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已经把手里的袋子塞到了他手里:“上车前吃过了。打开看看。”
“这是什么?”董锵锵晃了晃袋子,盯着她隐约的黑眼圈问道,“你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情侣款。”杜蓝指了指自己的风衣,“就当庆祝你入学的礼物吧。”
“都老夫老妻了还买这些干嘛?”董锵锵贫道,“所以你是专门过来送衣服的?”
“自恋狂。我可没那么稀罕你。”杜蓝假装生气地拍了下他的胳膊,“我来检查你有没有认真学习,顺便考察考察你的生活,看你有没有什么还没交代的作风问题。”
“随时欢迎杜老师位临指导。”董锵锵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哈哈笑着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顺势亲了下她的额头,故意油腻道,“杜老师要不要先检查下我的心?最近它跳得好像不快了。”
听到他的话,杜蓝缓缓抬起手臂,彷佛面对母亲的动物幼崽,无限依赖地环抱住董锵锵的腰,然后把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似乎想听到他的心跳。
两人同时闻到对方的气味,只是杜蓝四周萦绕着的是若有似无的澹雅香水味,而董锵锵身上则散发着草本植物、香烟及荷尔蒙的混合味。
虽然和杜蓝不常见面,但董锵锵从一见面便察觉到她情绪中隐隐的低落,他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比上次见面时瘦了。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跑过来了?”
“临时起意。今天在卢森堡带个团,午饭后团里安排的活动是购物,还有另外一个女生跟我一起(当导游),(我)就都让她盯了,这样我就能过来看看你,算是给你个惊喜。”
董锵锵也做导游,知道杜蓝这么做等于是把带旅游团最大的利润拱手让给了别人,这说明杜蓝在意自己大于钱,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疼:“那我带你在市里逛逛,或者咱们去葡萄酒庄?可以边坐船边喝酒边欣赏两岸的风景。”
杜蓝摇摇头:“我最多待俩小时,去不了什么地儿。”
“那……”董锵锵着实有些为难,“市中心除了大黑门和马克思故居其实也没什么能看的,商店也都关了。”
“名胜什么的以后有的是机会(逛),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杜蓝脸颊一红,“去哪儿不重要,跟谁一起去才重要。”
蜿蜒曲折的国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车辆,董锵锵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偷瞄副驾位置上的杜蓝。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车窗外大块的绿色麦田发呆,像是有什么心事。
“严格地说,我住的地方其实是特里尔的远郊,平时就人烟稀少,到了周末就更没什么人了。跟慕尼黑比,特里尔就像个大农村。”董锵锵主动挑起话题。
杜蓝对董锵锵的话充耳不闻,就像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董锵锵猜她不想说话,便闭了嘴,专心往家的方向开去。
“尤利亚女士,您在吗?我女朋友过来看我。”刚推开门,董锵锵便主动跟房东打招呼,他迫不及待地主动汇报主要也是怕房东误会自己领陌生人回家。
别墅里鸦雀无声,并无人回应,董锵锵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儿,都不见房东踪影,只有那只被房东救治过的猫闻声跑了过来,把脑袋靠在他的脚上示好,但他进门前明明看到房东的车还在停车位上。
“房东可能在院子里,我去看看。你下午还要带团,要不先去我房间休息会儿?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儿水果。你想吃葡萄,苹果还是梨?”
“回去火车上还可以休息,你还是带我去院子里看看吧。”杜蓝的兴致似乎比路上好了些,“这房子还挺漂亮的,我想多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董锵锵牵着她的手来到了后院。
“10月刚住进来时,院子里还是满目绿色。这才过去一个月,后院就是现在这种萧瑟景象了。”董锵锵解释道。
家禽们在院子的不同角落嬉戏,董锵锵却没看见上午陪着自己劳作的“雷达”的踪影。
一个月的时间让他和“雷达”混得很熟,它对董锵锵的敌意已经变成了信任。
“‘雷达’!”董锵锵吼了一嗓子,但他只能听到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听不见“雷达”的回应。
“‘雷达’是房东的狗,每次我打扫院子时它要么趴在苹果树下看着我,要么让我扔木棍陪它玩,今天上午我不小心把木棍扔进池塘,它也跳进去叼出来。”董锵锵指着平静的池塘水面解释道,“可能它又跑哪儿玩去了。”
“这里也没栗子树,你在哪儿捡的马栗子?”杜蓝沿着篱笆内侧边走边四处张望,“林子里吗?”
“就在那边。”董锵锵指着院子外的树林自嘲道,“说实话,那天捡到栗子时是真开心,吃的时候也开心,然后不知怎么就中毒了,哈哈哈……”
“那么大人了一点儿常识都没有,还跟个小孩儿似的馋嘴,一点儿都不让人放心。”杜蓝嗔怪道,“下回长点儿记性。别给中国人丢脸。”
董锵锵这才醒悟,杜蓝今天是专程过来探望自己有没有事儿的,再联想到她为自己放弃挣钱的机会,一股暖流顿时淌过他的心田。他很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又觉得生分,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好报以咧嘴傻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现在越来越像地主家的傻儿子了,尤其是笑的时候……”杜蓝见他也不辩解,心里生的那点儿气便也消了,不动声色地换了新话题:“野猪在哪儿发现的?”
“跟栗子的位置差不多。”董锵锵又指了一次,“不捡栗子还真不知道。”
“你告诉老太太林子里有野猪后她跟你提过抓野猪的事么?”
董锵锵仔细回想了几秒,用肯定的语气答道,“她找过本地的猎人,但后来结果并不理想,她也就没再找过。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所以也没主动提帮她抓野猪的事,以后看情况再说吧,至少等我安稳下来。”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苹果树下,杜蓝轻轻拍了两下褐中带绿的树干,又扶着树干抬头仰望树梢:“你现在还每天给她读报纸杂志么?”
“对,读完还要陪她聊天,这是她对租客的要求,看房时就说好的。”
“读了一个月了吧?什么感觉?”
“先开始特烦,尤其是搬进来第一晚就被老太太按着朗读和说话,那时觉得这些破事儿就是折磨。”董锵锵苦笑道。
“后来呢?”
“后来就出了马栗子的事儿么,但老太太并没把我赶出去,我就挺感谢她的,真的。本来她要求的是朗读和沟通各半小时,我就把整体时间偷偷增加到70分钟,有时是80分钟,一方面是感谢她的不计较,另一方面也想锻炼下口语,学期末研讨课要做演讲,另外我现在每天都是家-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只有输入没有输出,如果再不跟老太太多说说德语,就更没时间跟其他人说德语了,你也知道外语学习都是不进则退,所以现在这样每天跟老太太说说话其实也挺好,既是输出也是练习。老太太好像挺孤单的,也没什么家人和朋友,平日都是窝在家里,今天是例外,不知跑哪儿去了。”
“唔,那这个房东对你真的很不错。”杜蓝感慨道,“我觉得这比你汉诺威住的地方好多了,房租又便宜,等于每个月白住。”
“厨房里有张她和家人的照片,郑春花觉得有一张照片里的人和我很像。”
这话瞬间吊起了杜蓝的好奇心:“快带我去看看。”
站在照片前仔细观察了几分钟,杜蓝赞同道:“你的眉眼和照片里的人感觉确实很像,勐一看你俩就是头发颜色不同。这人是老太太的儿子吗?”
“应该是。”
“那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没问过。”
“可能这就是她对你比较包容的原因,她儿子不在身边,觉得你就是她的儿子。”杜蓝分析道。
“也许吧。”
“对了,上次你提到的参考书后来怎么样了?问题解决了吗?”
“嗯,算是基本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说来听听。”
董锵锵刚要回答,就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就见一条黑影从树林里蹿了出来,然后转身又冲着树林的方向狂吠。
董锵锵和杜蓝同时转头望向声源,他立刻认出从树林里跑出来的正是“雷达”。
“‘雷达’!”董锵锵走到窗边大声喊道,“过来。”
听到董锵锵的呼唤,“雷达”转头往厨房这边看了几秒,立刻狂奔而来。
董锵锵推门而出,单膝跪地,朝“雷达”张开双臂,示意它过来。
哪知“雷达”跑到离他三四米的地方忽然一个转身,朝着树林方向再次冲了过去。
“它怎么不过来?”站在董锵锵身后的杜蓝奇道,“是因为我吗?”
董锵锵想了想,摇头道:“如果是因为你,它应该过来冲你叫,但现在它却进了树林,也许那里面有什么古怪。”
“古怪?”杜蓝品了几秒马上反应过来董锵锵的意思,“你是说……林子里有野猪?”
“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说不定房东也吃了马栗子晕倒在林子里。”
杜蓝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有见地的话,哪知他却在胡诌,气得踢了他一脚:“别贫了,说正经的。”
“正经的就是,”董锵锵起身叮嘱道,“我去林子里看看,你回厨房锁好门,没看到我回来就别出来。”
“咱们报警吧……”杜蓝抓起董锵锵的手,“如果真是野猪你就危险了。”
“怎么报警?跟警察说房东的狗对着树林狂叫,咱们怀疑林子里有野猪?那德国警察肯定不管。你放心,我去看看,不离太近,如果真看到有野猪,我马上出来,肯定不会有事的。”
杜蓝拗不过他,只好独自返回厨房,目送着董锵锵闪进一间木屋,约莫过了半分钟,就见他戴着帽子和手套又晃了出来,手里还多了柄铁锹。
他朝杜蓝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便轻盈地越过篱笆墙,消失在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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