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后山有座匪寨。这是后山最高的山,也是盛产黄金的山。半山腰叫高家坳,当年响应号召,修了水库,取名高家坳水库。水库很大,一眼望不到边。一大片水,浩浩淼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它养活方圆百里的百姓。
河是水库的延伸。我家离河不远,出门右拐,有条弯曲小路,步行两三分钟,就是河堤。河岸由石头堆砌,因在路边,只设一个河堤,宽只有三四米。河堤有石级,当地称“码头”,供村民洗衣。
“码头”对岸干涸,长满杂草,有皂荚树,有万把勾。万把勾也叫“臭勾勾”。这是小孩的玩物。皂荚树叶汁有泡沫,能去污渍。“臭勾勾”成熟,外刺硬且尖,粘在身上,极难扯掉。这才好玩,我们常来偷采,放入口袋,假邀伙伴同行,突然袭击,往对方头上一揉,尖叫声响彻四周。有时不如人愿,“臭勾勾”未放好,伙伴己经知晓,先下手为强,最终两败俱伤。这只适合男生。和女生玩,会出问题。女生哭闹是小事,主要是父母知晓,会有一顿“竹笋炒肉”。
河道宽约十米,水浅,平时只到脚踝,除了“码头”,淹过膝盖,但极富水产。鱼之类,小白条,胡子鱼居多。小白条鱼,当地叫“袍拉子”。胡子鱼,只小拇指大,长了两条长胡须,当地叫“黄子谷”。
童年时期,家乡青山绿水,一片田园风光,真乃仙境。水至清则无鱼,在这不成立。河水清澈,但河里有石,岸边有石洞。鱼虾都能藏身。
鱼虾夜晚是否活动,我不知晓,反正白天非常活跃。“袍拉子”安全意识强,有人靠近,立马像箭般溜走。螃蟹挺悠闲,不去碰它,可两不相干,慢悠爬行。若要碰它,需要掂量,“老虎钳”不吃素。“黄子谷”颇蠢,很少游行,只藏身石下。
这是小孩的乐园。不管大家是否爱吃鱼虾,都享受玩的过程。我爱吃鱼虾。这是小户人家佐餐的恩物。螃蟹去壳,与鱼虾同洗,鱼太小,无需解剥,用油炸干,加姜、蒜、辣椒爆炒。母亲反感这些,只希望我用心读书。但周末放假,偶尔去玩,母亲也不会说。
暑假是快乐的。只要天晴,哪怕阴天,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码头”蹲着,坐着,或伏着,把头伸在水面,窥石缝间的鱼虾。有人提水桶,有人拿簸箕,有人带透明袋。我也准备,写完作业,趁母亲不注意,偷拿装猪草的小簸箕,带着竹竿前往“码头”。竹竿是我的鱼竿。鱼线是缝衣的细线。浮子是扯去管边细毛的鸡毛。鱼钩是铜丝,一头磨尖,另头钳子弄弯,捆在线头。大家到齐,一起下河。这是风景线。大家无忧无虑,声音时高时低。
轻轻翻开小石,“看,这有螃蟹。”有同伴说。
“这里也有,螃蟹太大,我不敢捉,你来。”
“看,这有“黄子谷”,快点,把簸箕放那头,我放这里。”“黄子谷”颇蠢,很少漏网。特别在水浅地,不用工具,就能捉住。只要挡住水源,搬开小石。石下的“黄子谷”已成“瓮中之鳖”。
“袍拉子”十分灵活,未靠近,就已溜走。但我们也有办法。鱼竿派上用场。“袍拉子”只在水深地慢游。我们总想抓它,在岸边找淤泥,木棍扒开,挖几条小蚯蚓。拍死蚯蚓,挂上鱼钩。把鱼钩沉在有“袍拉子”的水里。“它总是先试探,用嘴碰触蚯蚓,如有动静,转身而跑。它也不吞鱼钩,只咬鱼钩拐弯处的蚯蚓。这小调皮,让人抓狂。若任凭浮子上下浮动,那不行,吃完蚯蚓,鱼也跑了。鱼钩大,“袍拉子”小,十有八九也吞不下鱼钩。时间须拿捏。等浮子下沉,不管是否勾住,立马提竿。成功率虽低,但至少有机会。有时拉竿慢,鱼升半空,又入水里。有时运气好,掉在岸边。钓上一条,大伙手足蹈舞,把它装在有清水的透明袋。鱼儿游来游去,煞是好看。
鱼竿丢了,大伙看鱼了。兴奋劲过了,又拾起鱼竿,换条蚯蚓,沉入水中,继续钓鱼。如“袍拉子”意识有危险,立刻逃了。剩下的“袍拉子”也望风而逃。鱼跑了,不用钓了,我们就到屋后的小溪。小溪是小坑,村民挖的。溪水来自渠道,灌溉河水够不上的农田。小溪有危险。溪边有水草且茂盛。有草虽有鱼,但也有蛇。村里娃胆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捞上再说,一人赤脚在前,一人放簸箕在后。
有次,我感知水草地会有鱼。我拿簸箕堵在草后,伙伴踩水草,捞上大吃一惊,确有不少鱼,但还有条水蛇,吓得我把簸箕往远方抛,等水蛇跑了,才拿回来。到了饭点,我们就散场,藏好鱼竿,把鱼放在盆里。母亲也没发现。
第二天早晨,盆里的鱼呆的呆,白的白。母亲知道了,铁青着脸,把鱼倒掉。
“你昨天去钓鱼?作业写完?”母亲抱怨着。“天气这么热,钓来干嘛?在房里看书不好?”看你的脸,全晒黑了。你要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
我写完作业,又偷偷拿着鱼竿出去了。
暑假总是短暂。开学了,我不敢玩了。但到周末,还是偷偷去,直到秋天,天气凉了,河水大了,鱼虾躲了起来。我才藏起鱼竿。母亲生气了,砍了鱼竿。
“留着明年玩?暑假玩疯了。你想一辈子钓鱼?”
我默不作声,惋惜地望着断鱼竿。
第二年夏天,新鱼竿有了,且更长,更直,更漂亮。母亲还是照样的话。我又开始暑假生活。
八岁那年,堂姑小孩抓周。我们去喝喜酒。回来路上,我被面包车撞飞,在医院抢救了四天四夜。姑父和院长是同宗。科室主任是院长的女儿。在主任照顾下,我还个住了两个多月才出院。姑姑和父亲的感情深。姑姑比父亲大四岁。父亲未满三岁,祖母去世,从此由姑姑照顾。姑姑嫁在邻镇。
她家附近有条大河。河里有许多淡水鱼。父亲有时间,就去那里钓鱼。钓鱼是借口,看姑姑才是真。如想钓鱼,家乡就有水库,何必舍近求远。父亲晚年病重,住在正骨医院。姑父七十多岁,在县城照顾孙子。他知晓父亲病重,坚持给父亲送饭。父亲人世最后一月,姑姑常来看父亲,再回家做家务,而姑父一直住在我家,和我、我哥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候,直到父亲离开。可见两家的关系。
车祸后,母亲怕我长不大,不敢管太严。那年暑假,她居然同意我去姑家玩。我在姑家住了九天。九天生活,全和水打交道,而水自然离不开鱼。
姑姑家前方有口池塘。池塘颇大,有好几亩。那天塘里放水,抓了大鱼,剩下不少小鱼,特别是鲫鱼。池边长有细竹,纤长且直。我砍了一根,做了鱼竿。我和表弟在淤泥里,挖了几条蚯蚓,提着水桶,来到池边。表弟小我几个月,是姑姑的小儿子。
不知是否运气佳,还是技术好,没几分钟,钓了几条小鲫鱼。池水很浅,有几个人心痒痒,脱了鞋,去池里捉鱼。我也放弃钓鱼,加入其中。我当时兴奋,胆子特大,往石缝抓鱼,一抓一个准,却忘石缝鱼虽多,但也有蛇。运气算好,没抓到蛇,抓了小半桶鱼。全是羡慕眼光。
我飘飘然,站在池里,举起了桶,不忘摇动。池有淤泥,脚没站稳,人摔倒了,小桶掉池里。再次拾起,鱼跑了不少。未免叹息。回到家里,姑把鱼洗了,做了红烧。
门口右拐,有条弯泥路,行约两里,就是大河。大河很大,望不到尽头。水自东南流淌,折西北而去。水面波浪翻滚,有轮船穿行。
河对面是村庄。岸边长有一排排高大的树。每天有猛娃,坐在水牛背上,在大河里游行。我只敢在岸边。岸边有螃蟹。螃蟹喜欢群居,扒开小洞就能抓好几只。螃蟹太多无味,少了乐趣。那天回家,姑姑做了油炸螃蟹。我吃了一只。姑姑把剩的分给他人。我们也钓鱼,可惜水深,鱼线不够,更别说浮子,还是鸡毛。这种鱼竿不能在大河钓鱼,总是失望而归。
九天一晃而过,父亲来时,我成了黑小伙。
十二岁那年,我有了真鱼竿。暑假前夕,瞄上父亲的鱼包,我偷藏了浮子,丝线,钩子及方向盘。方向盘是鱼线的转盘。有了转盘才能钓大鱼。父亲没说话,但我知他已知晓。
周末,我假意砍柴,来到后山,砍了一根细竹。细竹难找,只有“漏网之鱼”。在竹还是小笋,就已采摘。竹子须老竹,嫩竹不行,干了变小且易断。竹子须直,弯的不行,不好受力。竹子须长,离岸远,鱼才多,但季竹不行,竹筒易破。砍去细竹旁枝和枝杈,竹结缠上胶布。烧红铁丝,钻竹柄二十厘米处,装转盘。一切就绪,藏好鱼竿。总期盼暑假来临。
母亲对这一切,完全不知情。又是周末,我做完作业,拿书上二楼。二楼走廊,有张靠椅,这是我的地盘。房前有葡萄树,是父亲栽的。树架铺在二楼。葡萄藤盘旋在树架。树上结了许多小葡萄,悬挂架上,煞是可爱。母亲楼下喊我,说有事外出。我乐坏了。
母亲走后,我关好门,叫了小明。两人一拍即合,商量去屋后的小池塘。池塘不大,只几平方,淤泥却深。池塘是邻居的,废弃了好几年,但还有不少小鲫鱼。我拿出新鱼竿。小明抢过去,摸了又摸。小明说,去捞蛆吧,听说鱼喜欢吃蛆,特别是鲤鱼和鲫鱼,我见大人们玩过。
我想起就呕心,还是决定去挖蚯蚓。我找了淤泥地,挖了几条红色小蚯蚓,把蚯蚓挂钩,沉入水中。浮子漂在水上,心里美极了。浮子动了,我迫不及待的拉了鱼竿。鱼脱钩了。浮子又动了,一拉,还是脱钩。我垂头丧气了,准备回家,母亲已到拐角处。
“果然又在钓鱼。”母亲走了过来,折断了鱼竿。
我吓了一跳。母亲的脸还是铁青的。我又上楼了。
从那后,我不钓鱼了,直到考上省重点高中。母亲许我玩一个月。梁姨给了一本卡耐基成功秘诀,让我好好研究。父亲也高兴至极。
某天,我在楼上看成功秘诀。父亲心血来潮,说带我去钓鱼。母亲居然同意了。我放下书,跑下楼来。这是多大的恩赐,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父亲扛着锄头,叫我拿上盒子。我们到了淤泥地。
父亲说,小蚯蚓喜欢肥沃的淤泥,鲫鱼和“袍拉子”喜欢小蚯蚓。他把小蚯蚓连泥巴一起装在盒里。父亲炒了黄豆,敲成粉末状,装在塑料瓶里。父亲来到屋后,网了蛆,在溪边洗净。我问父亲,蛆拿来干嘛?父亲说,淡水鱼喜欢,特别是鲫鱼和鲤鱼。我眼睛一转,还真有这么回事,小明说的是真的。父亲把这些放入渔网,拿了五根鱼竿,带我来到小水库。
小水库是池塘,但比池塘略大,有好几亩。它在水库下游。小水库有桥,水泥做的,且有护栏。桥对面有座小山,是钓鱼佳地。父亲背着渔网,从护栏上走,我从水泥地上走。我们找了平地,放下东西。父亲抽了烟。
父亲说,钓鱼是门学问,水库钓鱼,不比河里。水太深,看不见鱼,就想办法把鱼聚集。方法无非投料,有条件的用鱼饲料,我们用炒香的黄豆。鱼闻到香味,会游过来。这时注意水中泡泡。鱼虽在深水,但也要呼吸。呼吸就有泡泡,像珠子似的滚到水面。单独的是鲫鱼,成群的大泡泡是鲤鱼,成群的细泡沫是甲鱼。
然后是拉竿,要拿捏准确。如浮子轻微且有节拍地抖几下,这是鱼在试探。鱼竿不能动,一动,鱼就跑了;如水面的浮子,沉下去,又上来,反复几次,这是鱼把鱼钩吸进又吐出来。鱼竿仍不能动,一动,尚未深入的鱼钩,就从嘴边溜脱;如水面的浮子,突然沉下,又立刻浮上。这是鱼把鱼钩咬住,可迅速提竿。倘若慢了,鱼吃了蚯蚓,又脱钩了;如水面的浮子,突然沉下,没上来,乖乖,那不得了,肯定是大鱼,试着往回拉,看鱼线能否承受。如鱼儿跑得快,则松动转盘,但线不能太长,要牵着鱼儿跑。等鱼儿慢游,线不紧了,转动转盘,慢慢收线,把鱼往回拉。鱼肯定不干,又到处窜,只能又放线,慢慢来回几次,把鱼儿引到岸边,渔网一捞。鱼就落网了。
父亲边钓边讲。我明白了,现学现用,不到几分钟,钓上一条不小的鲫鱼。运气好,鱼空中脱钩,掉在了岸上。我学的挺快,不一会又钓上一条“袍拉子”。
上了高中,我来到县城。我没见过钓鱼,也没想过钓鱼,课余时间,大部分精力消耗在了小说。后来母亲重病,我就更没心思去钓鱼。父亲也不去钓鱼了,每天忙碌着,少了往日的笑语。
高二暑假,我回家乡。偶去河岸,玩耍的小孩不多。我心还是澎湃,想做根新鱼竿,终究没有勇气。我是大人了,不能和小孩一样。至从匪寨开采,每下大雨,都会带来泥沙,河水浑浊,鱼更少了。有些小孩在家看电视,不来玩了。
大一暑假,我回家乡。母亲去世,家里没有生气。去河边玩,也找不到儿时记忆。“码头”焕然一新。新农村建设,这片河道全部整修。鱼虾也已绝迹。我沿着小路,往山上走,望着我的家,望着小河,望着整个村庄,有些凄凉,有些落寞。
暑假将尽,我重温了旧梦。邻居小孩从深圳回村,每天和我玩。我们五六年未见,都变了模样。他长成了大小伙,但两颗心还未变。有天他问我去钓鱼?我询问父亲。父亲说水库封渔,暂时不让,可去村部池塘,虽已废弃,但还有鱼,在我家农田附近。
我拿了两根鱼竿,挖了几条蚯蚓,和他来到池边。许久未钓,我的技术还未忘却,但我现在更懂享受田园乐趣。一根草,一叶浮萍,一个小水泡,甚至水中的波纹,我都看出了美丽,感到无限愉悦。我忘记是在钓鱼。两三个小时,未钓一条鱼。他说我忘了,我真的忘了。这里发生了不愉快。见未钓到鱼,我们沿路行走,发现有小池塘,只几个平方。池水很浅,不够一手指深,有两条小鱼在寂寞的游动。我和他说,这应该没人养鱼,干脆就钓这两条。我们刚把鱼竿放入水中。有人跑了过来,是刘家村的,想抢我的鱼竿。
我抓着没放,摸不着头脑,问他干嘛。
你在我的池塘钓鱼,你说干嘛?
你养了鱼?
你管我养没养,就是不行。他继续抢我的鱼竿。
我一听,来了脾气,开什么玩笑,有这样抢鱼竿的。我说你再抢试试。
他以为我想打他,立马从背后拿出割草的刀。
我更烦了,你敢砍一刀,我就废了你,并叫伙伴堵住了他的退路。
他不敢抢了,但也没放手,僵持不下。
正好有位邻居在割草。她走了过来,打了圆场,说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和气生财。同时对那位家伙说,你这池塘也没养鱼,他俩只是无聊,他们刚放鱼线,你就抢,有点不地道,不是这么欺负人的。那人不好意思,松开了手。我不干了,在争抢时,把鱼钩扯掉了。我要他赔。邻居打了我的手。那人没做声离开了。
几天后,我回到学校。
从那次到三年前,十来年了。我常年在外,过年也只在家待几天。听父亲说,他还常去钓鱼。这是他的爱好。鱼吃不完,用油炸干,送亲戚,送邻居,也会给我们留一碗。
三年前,父亲去世,留下十多根鱼竿。哥和我商量,全给父亲寄去,一把火烧了。
在城里生活,每天沿岸行走。不管刮风下雨,岸边总有人,以老人为主。他们坐板凳,叼着烟,盯着浮子。他们有耐心。早晨出去,看见他们。下午回来,还是能见。想起他们,我就想起父亲。他们只是爱好,应该是退休人员,衣服整洁,样子不差钱。我想他们也不会吃,这河富营养化。
我没欲望钓鱼。今日偶感兴奋,咀嚼过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