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
初五晚九点半,我带妻女坐高铁回乡。
到站已近十一点。寒风凛冽,女儿受了风寒,呕吐了两次。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晚不能继续穿行风中。我们住进魏源国际大酒店。酒店干净整洁,装有中央空调,暖意十足。夜已深,且路途劳累,我们洗完澡就睡了。
次日十点,我们醒来,推窗而望,天虽无雨,但寒意十足。我们退房,去吃早餐。电话得知,哥去大姨家拜年。女儿未显病态,暂且正常。我与妻商量,决定先去逛街,下午再回。虽出生邵阳,但我对市区并不熟悉,加上多年未归,市区变化大,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妻是第一次来乡,不想扫她兴,我带她来到县城新邵。这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年。这里有我的亲人,也有我的母校。我们坐上直达县城的四十二路公交车。车上的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用我所熟悉而又十分生疏的乡音说话。
我听着乡音,不时看窗外。窗外的景色依然有着邵阳特点,但于我又是陌生的。其他城市寸土寸金,都建高楼大厦。邵阳反其道,大部分建筑只是三四层的红砖房。一路驶过,公路宽而平整,红绿灯少,除了重大十字路口。交通法则在邵阳行不通,站点只是摆设,公交车可随意上下车。路上没有奢侈品店。连步步高、华盛堂等大超市,在邵阳也只有很少的门面,碧桂园销售点也是一样,有点不可思议。和怀化市区比较,真是相差太远。这一带虽不在繁华地区,但真有点落后。
这与邵阳人的性格有关。邵阳人节俭、务实。更主要的是邵阳人长期在外拼搏,留在故乡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奢侈品在这里不流行。流行的只是一些实用的东西。女儿也不安分,开始在车上吵闹,要买玩具。我们只好答应,安抚这位小公主。
车到县城了。我有点兴奋。
沿路行走,我们来到资江一桥。桥下的江水,清澈可鉴。喃喃的流动声,似在歌唱。江中有轮船。轮船在江中行驶,把江水分成了两路。无数软弱的波纹向左右展开,展开,最终归于平静,与江水融为一体。
岸边重修了河堤。堤上的石路变得宽而平整。堤上有石级,并栽有树,如柳树、桃树、杨树、石榴树等。在堤上行走,令人心旷神怡,无比舒畅。
江边有新修的江景房,名叫湾田小区。区内有广场,开有许多商店。在步步高门口,偶遇坤兄。他是我的高中同学。这是缘分,上午还聊相聚,我因时间紧迫,腾不出时间,只能说抱歉。未想却碰面了。他用我所熟悉的乡音交谈。高中时期,他就是这样的乡音。真想不到,十多年未见,他还是这样的乡音。他有张古铜色的脸。脸上有道疤痕,像个瓢把子。昔日小伙成了中年大汉。
其实他的年龄不大,但有点显老,和他的工作有关。他当过海军,退役后,还是从事海上工作。不用说,他的生活常年在海上。他的乡音未改,让我很诧异。他住在资江对岸大坪。他与母亲出来闲逛。他在等他的母亲。因时间紧迫,未能详谈,交流片刻,便匆匆结束。
继续前行,我们来到我的母校——新邵八中。母校坐落于栗山之麓,资水之滨。母校建于1949年,前身是酿溪完小、酿溪中学。1979年更名湖南省新邵八中。母校成绩斐然,自恢复高考制度,光北大、清华等著名院校已达五十余人,更别说其他高等院校。
这里的一切,我是熟悉的,但又陌生。在这里,我读了三年,却换了三个班,高一在90班,高二在85班,高三在84班。对学校,我如一颗尘埃。对自己,却有太多回忆。走入巷口,昔日的餐馆早已不在。
女儿跑到一家玩具店,抱了一只大猪。我无奈地摇头,答应的事怎能反悔,只好掏钱购买。门口的书店也没了。高中时期,这家书店,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以及古龙的楚留香系列、小李飞刀系列、陆小凤系列,在这里都能找到。
校内也大变样。门口开了生活超市,原来是不可想象的。我所在的三个班级,只有84班还在。这栋教学楼,墙上挂了许多奖牌。90班和85班所在的楼,因年修已久,正在重建。我望着84班,久久不能离去。我与这班缘分颇深。刚入校军训,我分在这班,并是第一个报名,班主任是石烨毓。高三文理分科,我又回到84班,班主任还是石烨毓。听说她今年在广州与原84班同学相聚,我只能笑笑,却无脸相见。
足球场变了。原是块草地,但不平整。推土机整修,成了泥巴地。我们在泥巴地,踢了两年足球。虽说简陋,当时却是全县唯一的足球场。邵阳开口笑俱乐部的球员,也在这里和学校球队踢过友谊赛。如今的场地成了塑胶场地,并有了围墙。女儿在场地,甩开她那笨拙的身体,哈哈大笑。真是可爱极了。妻在女儿旁边,不停地拍照,还不忘叫女儿摆pose。我静站场地,东张西望。
场地尽头,原是土堆,现成科技楼,后有条弯曲泥路,直通栗山。只要天晴,就和同学相邀栗山。山中有树,多是松树,且高大茂密。
宿舍楼没变。高中三年,我被抓过一次。当时深夜,寝室熄灯,教导主任巡查,我躲在被窝,拿电筒看小说,全然不知光线外露,被逮正着。这是很羞愧的事。抓我的人认识我。他是梁姨的亲戚。梁姨父亲六十大寿,我们在酒桌上认识的。
十多年了,又回母校,但已物是人非,让人难免感慨。我揉揉眼睛,与妻女离去。本想沿小路去县城中心,到教师家属区,发现路已被封,只好原路返回。
县城变化也大。路边的一元两元店全没了。我曾经常来这里买磁带。我喜欢刘德华、张学友和谢霆锋的歌曲。如果说我现在唱歌还像那么回事,全是那会打下的基础。除了上课,随声听不离身,听英语或歌曲。
旁边的人民医院,我也去过两次。一次是二舅的手被炸伤,我和爸妈来过。二舅命苦,本以为在黄金公司上班,会风光无限。当时确实风光了两年,二舅还当了小头目,负责开山的雷管炸药。可惜二舅安全意识薄弱,最终伤了自己。去年,二舅又遇横祸,从楼梯上摔下来,脊髓都出来了。这把大家吓坏了。本以为无药可救,他又挺了过来,现能慢慢行走。还有一次,就是三年前,父亲病重,在这里住了几天。我去结账。
对面小区,已是高楼大厦,没有了昔日痕迹。这里是梁姨爸妈住的地方。梁姨常带我来这里吃饭。不知不觉,我又来到梁姨住的地方。这里一切未变,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我想进去,又停了下来。我在这里走了十多年,但梁姨已经不住这里。
一路走来,突然发现,附近地下入口无人进去,出口常有人出来。走进一看,大吃一惊,县城公路已全被挖通,建成了地下商场。商城大多卖衣服,还有玩具。逛了一圈,肚子饿了,我们出了地下商场。让人纳闷,附近没有饭店。我们只找到一家火锅店,还是重庆火锅店。这滋味直叫人难受。
下午四点,我们回家。这次回乡,除了探望亲友,主要是给父亲扫墓。故乡风俗,家人去世,前三年亲戚会来祭拜。第三年叫“满枪”。今年正是第三年,必须大操大办。
父亲的一生,充满坎坷,未满三岁,母亲去世,从此由我的姑姑照顾。而姑姑只比父亲大四岁。父亲为人敦厚老实,在地方人缘好。他与母亲都很努力,家境越来越好。父亲赚钱门路广了。母亲可以享福了,却患了癌症。哥哥和我还在读书,重担全压在父亲身上。他成天忙着,白天挣钱或上山采药,晚上照顾母亲。到了后期,镇痛剂对母亲失去作用,有时很疼,有时连续几天高烧。父亲每天守在床边,用酒精给母亲擦浴降温,晚上端药递水,有时连续几天未睡,只能靠椅眯一会。母亲去世,父亲苍老许多,头发白了一片。
送走母亲,哥哥工作,我去学校,无人陪伴父亲。听说父亲常泪流满面。父亲孤独了。未经我们同意,他找了老伴。老天并未眷顾父亲,又给他开了玩笑。那位妇女女儿病重。她不愿照顾,丢给了父亲。父亲心善,觉得她女儿可怜,重复照顾母亲的模式,照顾了她女儿三年,到她女儿去世。那位妇女并未感恩。
三年前,一向健康的父亲,被查出脊椎瘤转移。我和哥对他隐瞒了病情。医生交待,如在家安心静养,再活两年不成问题。我们想他好好享受最后时光。
迫于生计,我和哥哥不能长期在家照顾父亲。侄女快出生,而我的妻子也怀孕几个月了。哥哥只有出高价求那位妇女帮忙。她不但不感恩,脸皮也厚,拿了钱,不仅不照顾父亲,还拿着父亲的钱,给自己买保险。她抛弃了父亲。不到三个月,父亲就永远离我们而去。说起父亲,就是一把辛酸泪。
初七早晨,阴雨绵绵,寒风冷瑟。哥去买炮。我带着妻女和嫂子及侄女来到老屋。父亲的遗照就在老屋。望着墙上的照片,我又忍不住想流泪。父爱如山,如果没有父亲,哥哥和我走不出农村。我感谢我的父亲。想起父亲的种种,他很平凡但又伟大。他的心境,是一般乡里人难拥有的。我烧了黄纸和香,带着妻女和嫂子及侄女对父亲鞠三躬。
上午十点,我们来到山上。父亲葬在一棵斜松柏树下,旁边还有两棵梨树。梨树是父亲种的,像两位武士,一左一右,终年保护父亲。大家把“枪”插在了坟上。姑姑从篮里拿出了祭品,摆在坟前。祭品有鱼和鸡,还有酒。
伯母拿出一副木卦。木卦是阴间和阳间交谈的工具。使用时,先焚香烧纸,口念有词,然后执之在香烟上绕三周,掷在地上,双面俯地为“阴卦”,双面仰地为“阳卦”,此两种均为逆卦。一面俯地一面仰地为“宝卦”,“宝卦”为“福卦”。只听伯母说一句,求父亲保佑全家身体健康,财运滚滚,木卦一掷,立马“宝卦”,皆大欢喜。哥哥拿着柴刀扫了坟边的茅草。堂哥点燃了鞭炮和礼炮。全家人对父亲,又是三鞠躬。
下山后,小姨夫和几位堂哥,开着轿车,载着亲戚前往农庄。亲戚很难有凑齐的时候,有些多年未见,有些一年难有一聚,大家逃不了寒暄问暖。你一杯,我一杯,都醉意十足。
当天下午,哥哥和嫂子去了娘家。第二天,我们又坐高铁回到怀化。生在故乡,却如匆匆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心里只有长声一叹。如今父母去世,在外面越久,想起故乡的一草一木,皆能动情。总觉得自己的根,还在故乡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