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莫日根没有前言后语的点到了自己,伊勒德弄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又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只能苦笑着接话道。
“我?!法师莫要玩笑儿戏,如今我困于奈曼,插翅难飞,连自身性命都难以保全,怎敢妄言力挽狂澜,拯救草原。”
“身在奈曼,你的确四处束手束脚,受制于人,无法施展抱负。”莫日根看了看深感迷茫的伊勒德,继续说,“所以你必须要离开。”
“离开?”
“没错,离开,回到奇源,只有你带领下的奇源部落,才有对抗奈曼,终结乱世的能力。”
伊勒德虽然也曾幻想奇源有能力和奈曼掰一掰手腕,但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能终结乱世,还是十分出乎意料。
可他不想被莫日根发现自己没有底气,硬着头皮答道。
“话虽在理,可满都拉留我久住,等同于软禁,要走谈何容易。”
伊勒德心中的困扰,正是他苦思冥想都没能解决的问题。
“伊勒德首领,可曾玩过诺彦棋?”
诺彦棋是蒙古人流传已久的棋类游戏,对战双方各执代表狮子、骆驼、鹿、马、兔子、老鼠的数个棋子在方寸空间对垒博弈,直到吃掉对方最重要的狮子从而获胜。在部落里,不论年龄长幼的男子,均会在闲时玩上几局,伊勒德也不例外,且自认棋艺精湛。
“当然玩过。”
“那可曾有不失一子,便大获全胜的时候。”
“那倒不曾有过,法师的意思是?”
“既然无法全身而退,那牺牲棋子以保胜局,也在情理之中吧。”
伊勒德着急想知道莫日根心中的答案,追问道。
“愿闻其详,请莫日根法师赐教。”
莫日根没有开口,只是用手指从木碗里沾了些液体,在桌面写出了一个名字,字迹虽然很快就挥发消退了,但伊勒德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却如五雷轰顶般震惊,难以接受。
“万万不可,若出此下策,我与那豺狼虎豹有何区别?”
“正因棋行险招,才能瞒过狡诈多疑的满都拉。”
“虎毒亦不食子,我这么做,岂不是不如禽兽?!”
伊勒德的内心陷入了激烈的挣扎,莫日根的提议完全背离了他的处世准则,冲击着他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可是他知道,萨满祭司提出的建议,很可能是目前来说唯一行得通的一条路。
“人生如棋,有时为了大义,不得不牺牲小我。”
莫日根也明白伊勒德这么做会背负无比沉重的负罪感,只能宽慰他道。
“你不必太过担心,只要我在奈曼,拼死也会保其周全。”
伊勒德没有接话,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也许从决定前往奈曼,离开奇源的那天起,长生天在冥冥之中就注定要将大任交付于他这个年轻的首领,而要成为英雄的代价,往往是常人难以理解和承受的。
莫日根拍拍伊勒德的肩膀,独自退出了棚屋,他无意强迫伊勒德作出决定,只是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默默向长生天祈祷,这一次自己不会挑错了人选。
隔日上午,一夜无眠的伊勒德,独自出现在了满都拉的王汗金帐前。
满都拉满脸堆笑的邀请伊勒德进帐,失魂落魄的伊勒德却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面对近在咫尺的杀父仇人,面对即将要做出的违心决定,他必须努力控制情绪,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失态,让老奸巨猾的对手看出破绽。
“贤侄,一早前来,难道是对昨晚的酒宴还意犹未尽吗?”
满嘴酒气的满都拉没有发觉伊勒德的异样,毫不在意地开着玩笑。
“多谢大汗盛情款待,只是奇源使团到奈曼多日,除了宴饮欢歌,不曾听大汗将同盟一事提上日程。”
伊勒德抱拳行礼禀告道,但满都拉听他再次提及政事,又开始显得不耐烦。
“哎,贤侄,来日方长,何必如此心浮气躁。”
“大汗误会了我的意思,伊勒德从初到奈曼后,便深感奇源与奈曼差距甚远,实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伊勒德稳了稳呼吸,努力摆出毕恭毕敬地样子。“更遑论同盟,简直是井内观天、自不量力。”
“我素来敬重英雄豪杰,有心与你奇源世代交好,贤侄过谦了!”
满都拉听到伊勒德放低姿态奉承自己,也不禁高兴起来。
“虽然我希望能继续多留在奈曼些时日,奈何奇源部落内事务繁重,如果不尽早回去,怕是误了今年的收成。”
“怎么又说要走?我奈曼难道招待不周,让你们受了委屈?”
大汗表现得惊讶万分,打算故技重施拖住伊勒德一行。
伊勒德知道满都拉内心的盘算,只能昧着良心溜须拍马。
“大汗对我奇源十分抬爱,所以伊勒德希望能率部向奈曼称臣,着急回去也是怕误了朝觐大汗的贡品。”
“区区小事,何劳贤侄费心。”
见满都拉始终不上钩,伊勒德随即提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方案。
“朝觐大事,怎可怠慢,不怕大汗笑话,伊勒德其实也有私心,有一事相求。”
“哦,但说无妨。”
“我想将独子蒙克寄于奈曼部落,让年幼竖子在您身边涨涨见识,不知可有此等荣幸。”
满都拉没有料到伊勒德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停顿了数秒,抚掌大笑。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贤侄望子成龙,我满都拉必定不负你的心愿。”
“多谢大汗!”
伊勒德抱拳举过头顶,声音洪亮,但紧咬的牙关却似乎像要把嘴里的牙齿都咬碎才能平息自己胸中的怒火。
当日下午,伊勒德便匆匆召集所有奇源部下来到自己的帐房集结,告诉了他们回家的消息。
“所有人打点好行装,只带必要辎重,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回奇源。”
所有人听到消息都欢呼雀跃,这如禁闭一般的日子,他们早就受够了,无时无刻不期望能踏上返乡的旅程。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蒙克,虽然他也流连于奈曼的繁华,可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时间久了,年幼的孩子难免会有思乡之情。
可伊勒德紧接着宣布了另一个决定。
“蒙克,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奇源。”
“父亲,你说什么?”
蒙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父亲的命令。
“我说只有你不走,你要留在这里,留在奈曼。”
伊勒德虽然无比心痛,可还是决绝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定。
“可是父亲,我...”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伊勒德怕自己后悔心软,刻意大声训斥蒙克。
“大人,蒙克只是个孩子啊。”
伊勒德身边的老管家心有不忍,仍希望能替蒙克求求情,也遭到了首领的断然拒绝。
“我意已决,自有判断,你们无需多言!”
人群里不再有人出声,大家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被禁锢了那么多日子,满都拉会突然大发慈悲地让他们回去。
而年幼的蒙克不能理解成年人世界勾心斗角的复杂,不能理解为什么唯独自己会变成这场尔虞我诈博弈里的牺牲品,更不能理解父亲伊勒德在深思熟虑、权衡各方利弊后作出的这个无比艰难且残忍的决定。
蒙克只知道父亲忽然在一夜之间就抛弃了自己,不对,准确的说是又一次抛弃了自己。只不过,上一次是父亲离开家乡的孩子,而这一次,是孩子被父亲扔在了异乡。
委屈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放大的瞳孔显得那么惊慌无助,孤身一人远离家乡,让他心里产生了无比的恐惧。
他多么希望长生天能在此时显灵帮助自己,而长生天好像也听到了他的呼唤。
“我愿留下,一同陪伴少主。”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人群后排响起,那是个孩子说出的话语,伊勒德一时间都没能发现他的身影。
发话的孩子从人缝里挤到了前排,只见他生得虎背熊腰,光秃秃的头顶扎着一束粗粗的发髻,身长高出站在旁边的蒙克足有一个头。
伊勒德没想到蒙克的死党好友中竟还能有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扶着他的肩膀问道。
“真是个无所畏惧的勇士,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首领,我叫巴尔斯,是猎户苏和的儿子!”
“好样的,巴尔斯,那蒙克就交给你了。”
“首领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少主!”
男孩的声音异常坚定,没有一丝犹豫。也许他不知道自己和蒙克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但这小小身躯里展现出的胆魄,也已让旁观不语的成年人无地自容。
“那大家快去准备吧!”
伊勒德不知道还能再交待些什么,他甚至都不敢直视儿子蒙克的眼睛,只是催促众人动身。
“我恨你!”
所有的情绪随着蒙克确定自己的命运无法扭转而爆发,他猛地推了一把身前的父亲,扭头跑出了帐房,老管家刚想追上去,被伊勒德拦了下来。
“巴尔斯,你去吧。”
巴尔斯得令后也马上跟着蒙克出了帐房,伊勒德知道自己不能让蒙克心存幻想,必须亲手斩断这些牵挂,而这个勇敢的男孩,是让他逃避重如泰山的负罪感,心中唯一能得到了一丝安慰。
离开的时间转眼就到了,伊勒德一行人来到奈曼部落的主入口,整装待发。他想和蒙克做最后的道别,可负气的蒙克把自己死死锁在帐房里不见任何人。这是身为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必须承受的代价,伊勒德只能黯然接受。
满都拉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也懒得继续再赔笑脸,摆摆样子让莫日根形单影只的来给伊勒德践行。
二人并肩骑着马沿着土路离开了奈曼的大门,萨满祭司开口问道。
“回到奇源之后,首领有何打算?”
莫日根想知道痛下决心的伊勒德有没有考虑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
“养精蓄锐,准备与奈曼决一死战,只是...”
伊勒德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首领可在为这胯下战马发愁?”
“法师果然神机妙算,知我心意。”
伊勒德很诧异话没说完,莫日根就能猜到自己的心思,索性敞开心扉把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
“自我初来奈曼,就发现奈曼铁骑的战马腿粗体壮,无论耐力还是爆发力均属上乘,我奇源的马匹虽也不俗,但终究无法与之匹敌,若双方正面决战,必然会吃了大亏。”
莫日根捋着花白的胡须微微一笑,递给伊勒德一个锦囊。
“首领不必发愁,且收好我这锦囊,待到他日军力足够强大,拆开依计行事,
必能水到渠成,解开心中忧思。”
伊勒德见莫日根早已为自己铺好了道路,十分感激,眼看就快出了奈曼地界,不忍与他分别,怅然叹道。
“今日与法师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长生天自会安排好你我下次见面的时间,只是还望首领不要辜负了草原上百姓们的殷殷期望。”
“伊勒德心怀家仇国恨,必不负黎民苍生重托!”
“那就好,快出奈曼领界了,恕莫日根不再远送。”
伊勒德还想再嘱托莫日根一句照顾蒙克,但考虑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对于他来说,还是就当已经失去了这个儿子,了无牵挂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