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没入沼泽的蒙克万念俱灰,在极度的惊恐中诅咒着所有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人和事。更可悲的是,在快速闪回的记忆中,他短暂的人生里,竟然找不到一个能令他珍惜、留恋的片段。
他想大声咒骂长生天对自己凄惨境遇的置若罔闻和无所作为,刚一张口却即刻被倒灌的泥浆堵住了耳朵和口鼻,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压迫感更是让他的身体遭受着痛苦的折磨。
蒙克在心中暗下毒誓,来生就算化作厉鬼也要将那些辜负过他的人一同拖下万劫不复的地狱。
讽刺的是,沼泽的表面平静无比,只有偶尔冒出的气泡似乎在嘲笑蒙克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那些狠毒的怨念被深埋在泥潭之下,根本不会有人知晓。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蒙克在漆黑一片的窒息中,逐渐被封闭了五感,不再对外部的世界有任何感知。心中残存的那些仇恨,也在充满死寂的泥沼下显得越加微不足道。
完全放空的大脑此刻已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也许是神志变得不再清晰,他的嘴角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如果长生天非要给自己强行安排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这看似荒谬的死法,某种意义上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蒙克不再做毫无意义地挣扎,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身体一点一点地缓慢下沉。甚至开始把死亡的过程当作回到母亲包容温暖的体内一般享受,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就在蒙克高举的手臂也将完全浸到沼泽之下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他快要消失的手掌。意识模糊间,蒙克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拽着,身体慢慢往上升起,一寸一寸地在脱离这无底深渊。
大脑极度缺氧的大王子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死后灵魂离开躯壳的体验,还是上苍悲天悯人的奇迹。只记得在被拉出沼泽后,满是污浊的眼睛里依稀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莫..莫日根...老师...”
含糊的念叨出这个名字后,蒙克便失去了知觉,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恍惚间蒙克只觉得周身传来阵阵的暖意,耳边篝火燃烧的劈啪声把他带回了现实。
他睁开眼睛,发现天仍是黑的,自己的身体裹在一块厚厚的毛毯之下,火堆旁一个男子的身影正在晾晒、烘烤他被泥泞湿透的衣衫。
那人身穿萨满教袍,从身后看去一头乱发灰白相间,背有些微驼,教袍上缝有五彩的锦缎,似乎能组成某种神秘的图案,不像蒙克印象中认识的任何一位萨满法师的打扮。
蒙克忽然想起休克前好像曾经看见了莫日根老师的脸,坐起身子想一探究竟,发出的声响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还未等蒙克开口发问,反倒率先开了腔。
“你醒了?”
男子并没有回头,专心于枯木树枝临时搭建起的架子上,埋头展开滴着泥水的衣服。他的声音虽然也很低沉,但有着和莫日根嗓音截然不同的沙哑质感,蒙克与他之前应该素未谋面。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蒙克摘下裹在身上的毛毯,看到自己里外都换上了干净的袍子,开门见山的就把胸中的疑问一股脑地抛向对方。
“呵呵呵呵,我是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呗。”
那人听见蒙克的问题,竟发出一串嗤笑,阴阳怪气地用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作为回应蒙克的答案。
回过神来的蒙克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慢慢恢复了印象,突然记起自己醉酒后撞见的幻想以及之后的一系列遭遇。他抬眼向四周张望,发现落入的沼泽已不见了踪影,周围的景致也不像奇源部落的后山附近,不知现在身处何方。
“我失足的沼泽荒僻难寻,人迹罕至,你为何能碰巧及时出现?!”
“不愧是奇源大王子,连寻死的归宿都找得这么独到。”
男子用平静的语气揶揄道,说完终于转身回过了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浑浊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蒙克,在篝火闪烁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对我怎样?!”
蒙克听到眼前这个陌生人,用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点破自己的真实身份,心中又惊又惧。好比自己所有的身世秘密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毫无安全感可言。他猜不透这个老者到底是敌是友,不禁有些恼怒。
“你昏迷前提起过莫日根的名字,我就知道个八九分了。”
老者再次没有正面回答蒙克的问题,不紧不慢地自言自语道。
“你也认识我奇源的萨满大祭司,莫日根老师?”
眼前老者的穿着打扮定是一位萨满法师无疑,蒙克猜测他想必也与奇源大祭司有过交集。
“哈哈哈哈,眼拙手笨的莫日根,居然也配称作老师了!”
那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捧腹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听他形容莫日根的语气,应是非常熟悉的老相识了。
“万万想不到,师弟你当年离开师门,竟是为了当大汗身边的跳梁小丑,实在可笑至极。”
“你是蛊毒萨满祭司?!”
蒙克猛然间忆起年少在奈曼时,偶然间得知的莫日根过往的身份,且提起过他的师兄,再联系面前老者的话语,几乎立刻就猜出了此人究竟是谁。
“嗯,还算机灵,你要是再愚钝下去,我可真要考虑自己是不是救错了人。”
老人家这下并没有否认,但嘴下也没有留点情面。
“乌珠穆沁草原大汗伊勒德长子蒙克谢过法师,敢问法师尊姓大名?”
从回答中确认他真是蛊毒萨满教的人,蒙克连忙起身行礼,向老者的施救表示感谢。
“不用介绍你自己,我孛儿帖从来不管闲事。”
自称孛儿帖的蛊毒萨满祭司懒得听蒙克自报家门,好像什么都知道。
“传闻都说蛊毒萨满教与世无争,从不插手部落琐事,今日蒙克莽撞,让法师您为难了。”
蒙克以为孛儿帖是在为劳神救助自己置气,恭恭敬敬地抱拳致歉。
“哈哈哈哈,与世无争,你还道听途说了哪些关于我们的流言?”
孛儿帖见蒙克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觉得好笑,没好气的反问。
“那些愚昧的人是怎么贬低我们的?一群只会采草煎药、毫无存在感的可怜虫?”
“法师您说笑了,蛊毒萨满的医术如雷贯耳,谁人不晓。”
蒙克亲身体验过莫日根给他服下的假死药丸的神奇功效,对于蛊毒萨满祭司们掌握的高超技艺深有体会。
“医术?大王子果然也只窥见过一星半点的皮毛,莫日根那一知半解的功夫,真是我蛊毒萨满的耻辱!”
孛儿帖根本看不上蒙克的由衷称赞,反而像是自尊心受到了贬低,很是不爽。
“大到王朝更替、草原兴衰,小至农耕牧猎、部落日常,哪一桩不与我蛊毒萨满有关,哪一件不由我蛊毒萨满决定。凡夫俗子们根本无从察觉,我们才是这流转变换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主宰。”
滔滔不绝的孛儿帖言语间满是对于蒙克狭隘认知的不屑,那目空一切的底气不像是一个耄耋老人的疯言乱语,并非空穴来风。
“早有听闻蛊毒萨满教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今日有幸得见孛儿帖法师,果然器宇轩昂,非同凡响!”
蒙克此时对于孛儿帖的狂言还有些将信将疑,但溜须拍马对眼下的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如果蛊毒萨满真像传闻中如此神通广大,死里逃生的蒙克心里倒生出了自己的一番打算。
“哼!少对我阿谀奉承,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恰好路过,自己才命不该绝吧?”
孛儿帖对蒙克的话并不感冒,话锋一转抛出反问盯着蒙克,眼神中有让人生畏的犀利。
“蒙克不知法师用意,还请赐教。”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蒙克心里明白,自己匪夷所思的重获新生,断然不是运气使然这么简单。
“你不知我是何用意,我倒对你心中的欲念了如指掌。”
孛儿帖语气里继续透着咄咄逼人,脸上却摆出泰然自若的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篝火下更加让人难以捉摸。
蒙克被这意料之外的话语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孛儿帖表现的神秘莫测,一时间令他语塞到不知怎么接话。
“你想要的东西,在我看来易如反掌...”
孛儿帖的话似是说了一半,但停顿后始终没有接着往下开口。
“那法师...想要什么呢?”
耐不住性子的蒙克帮他提出了问题。
“你的命如何?”
看着目露凶光的孛儿帖,蒙克大吃一惊,但忽而又转念一想,若不是方才他出手相救,自己早就殒命沼泽,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蒙克的命既是法师所救,自然听您吩咐。”
料想自己手腕掰不过老谋深算的蛊毒萨满,蒙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答道。
“哈哈哈哈哈~~!”
孛儿帖知道蒙克被弄得在云雾中不明就里,不禁抚掌大笑。而后,不慌不忙从法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面容严肃的对着蒙克说道。
“世人皆不认为你有成王之才,我却觉得未必。这瓶药,可助你达成夙愿。”
说着孛儿帖拉过蒙克的手,把瓷瓶放在他的掌心。
“瓶内药水无色无味,取人性命于无形,我想,你知道该怎么用。”
蒙克见自己盘算的心思竟都被孛儿帖戳破看穿,更加觉得他的能力深不可测,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握着小瓷瓶回答道。
“法师之恩不知何以为报?”
“你继位大汗,我自会来找你。”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孛儿帖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救蒙克,虽然他没有明说要什么,但他给蒙克提供的交换条件,是大王子无法拒绝的。
“蒙克不才,若是让法师您失望了呢?”
蒙克说出了心中最后的疑虑,现在的他,的确对自己不是那么有信心。
孛儿帖像是知道大王子纠结的地方,又取出一粒猩红色的药丸摊于手掌。
“服下这粒药丸,长生天也对你奈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