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德与哈沁视线交会,这个比寻常女子身上有太多不一样闪光点的姑娘,已经不止一次地带给他出乎预料的惊喜。
她的美貌自不必多说,但又兼具着聪颖、果决、温婉、勇敢,这其中诸多看似相互对立,不应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性格中的优秀品质,却在哈沁的举手投足间都融合得那样自然,不显突兀。
老首领的女儿又一次被出神的伊勒德盯得脸颊发烫,刚才的那股英气瞬间消退了大半。她含羞带怯地避开了奇源首领的目光,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之下的发言,夹带了过多的私人情感,少了些大家闺秀的矜持。
伊勒德的情感世界真的已经太久没有被如此翻覆搅动过了,自从痛失了爱妻诺敏,一直勤于政务、发展部落的奇源首领的心,不再为儿女私情牵肠挂肚已久。
现在遇见了哈沁,他不停说服自己,脑中产生更多的是感激之情。即便伊勒德明白,内心深处已经有一颗枯萎许久的蓓蕾在这股芬芳的暖流下重新生根发芽。在无法许下任何承诺的时候,不敢轻易去动触碰它的念头。
身为部族和草原的希望,他也不能在这么重要的节点,奢谈获得挚爱。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伊勒德判断的清醒和正确。
其他的和硕将领作为长辈,听到老首领年轻的女儿率先发话,都觉得哈沁小姐的行为太过草率,一时间又开始窃窃私语。虽然他们仍然对于要不要答应伊勒德的请求不置可否,但在这些低声的交谈中不时传出的叹息,还是显示了大部分人对于部落前景的隐忧。
在如此艰难的商谈斡旋中,没有明确表态同不同意,其实与投出了反对票基本无异。目前的形势,和硕众人站在伊勒德立场这边的只有哈沁小姐一人,苏和首领的意愿极有可能被站在另一边的部将们左右。
一旦他决定拒绝奇源的请求,伊勒德和他的军队就会失去强援,陷入困境。
“哈沁,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苏和首领有些厌烦部从们永无休止的讨论产生的聒噪,想知道女儿立场坚定支持伊勒德的缘由。
“父亲,满都拉暴政持续多年,强征的那些苛捐杂税令所有部落都苦不堪言,稍有反抗便会遭到奈曼铁蹄践踏蹂躏,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难道在座的叔伯长辈们只当充耳不闻吗?”
哈沁得到了父亲的准许,再次站起身来向众人陈述自己的观点。
“多少草原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部落内十室九空,民生凋敝。只因为满都拉嗜血残忍成性,他们就要无端遭受灭顶之灾,大家同样生而为人,难道谁天生就该承担不公吗?”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为了自己,也为了正义据理力争。
“虽然奈曼不曾对和硕动武,表面客气,但终究只是把我们当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劳力和资源而已,横征暴敛从未耽搁。对,那些血流成河的凄惨画面不曾出现在我们身边,眼下的确事不关己,可以束之高阁。但诸位可曾想过,忍气吞声无所作为,到其他部落都不复存在后,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哈沁的长篇大论字字在理,句句戳心。在座前辈们的气魄胆量竟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不禁都被说得低下了头、面有愧色。
伊勒德的随从们亦是哑口无言,惊讶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身材娇小的哈沁体内能蕴藏着如此具有爆炸力的能量。而她发言时表现出心系苍生的深明大义,竟和他们主人的远大志向前所未有的契合。
停顿片刻没有得到反对意见的哈沁,继续面向父亲说道。
“伊勒德首领选择率奇源为所有部落发声,挑战奈曼霸权,无论结果如何,他的行为都令人钦佩万分。而父亲您需要为和硕做出的选择,相较之下其实非常简单。”
“什么选择?”
苏和耐心听着女儿哈沁的劝说,似是有被触动的倾向。
“我们到底是要蒙眼蔽之、放纵奈曼助纣为虐,还是伸出援手、帮助奇源替天行道。”
哈沁简明有力地为自己的言论抛出了结尾,掷地有声,叩问人心。
这是一道简单到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却在苏和与他的部从们心中纠结犹豫了很久依然举棋不定。属下们各有各的私心,模糊立场多半是在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而老首领苏和不同,他的任何决定都会为整个部落的发展轨迹带去深远影响。哪怕是一个再没有野心、无欲无求的老者,此刻他也希望不要让和硕的未来终结在自己的手中,成为历史的罪人。
“也罢,想我苏和浑噩一世,竟被亲生女儿比了下去,自叹弗如,实在惭愧。”
苏和首领站了起来,轻叹一口气道。
“就依哈沁的意思,向奇源部落赠马!”
老首领此话一出,座下的部从们又躁动起来,认为主人被女儿哈沁左右意志,实在是儿戏之举,仓促间下的决定难免操之过急,纷纷谏言。
“首领三思,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赠马数量巨大,势必严重阻滞部落发展!”
“若是大战爆发,缺少战马如抽筋剥骨,和硕恐难以自保!”
苏和平静地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试着说服自己,他愿意相信,哈沁比谁都更加深爱着父亲和养育他们的这片土地。
“苏和前辈深明大义,伊勒德感激不尽!”
几番波折终于听到和硕首领肯定的答复后,伊勒德赶紧站起身子,毕恭毕敬地朝苏和抱拳行礼。身后的一班随从们也跟着首领正身拜谢。
“先别着急谢我,我还没有说完呢。”
苏和的话让伊勒德心头一紧,难道这一瞬间的功夫,老人家又主意有变?
“和硕同意赠马,但部从们的忧虑也并非空穴来风,老朽不得不多加衡量。”
老首领先声明自己没有反悔,又借机安抚了属下的情绪,接着道。
“五千匹的数量确实超越了极限,我再三考虑,最多只能赠予奇源三千和硕骏马,不是和硕小气,三千匹虽不至倾我所有,但如此庞大的数字也已令部落元气大伤,还望首领谅解。”
苏和没有说谎,三千匹真的是他权衡之后,可以调配出来最大的数字了。
“苏和前辈于奇源、于我都恩深义重,伊勒德无以为报!”
虽然与自己的预期仍有差距,但伊勒德相信老人家的话,句句出自肺腑,定是有了克服万难的决心,才咬牙答应了自己的非分之请,心中顿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伊勒德首领,老朽只有一个心愿。”
老人家幽幽的开口,轻缓的语气既有尘埃落定后的如释重负,又带着破釜沉舟后的迷茫不安。
“前辈请讲!”
“希望我这孤注一掷的选择,没有所托非人呐。”
苏和语重心长地嘱咐着伊勒德,这是毕生都致力于追求安稳的老者最大的一次冒险了。
而奇源首领从一开始,就坚信自己不会辜负身上背负的所有寄托。
“奇源世代不忘和硕赠马之恩,伊勒德一定拼进全力,还草原众生一个祥和安宁的家园。”
他的声音回响在大帐之内,铿锵有力、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