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勒德的孩童时期,也曾像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把沉重无比的生死话题,化作头脑中一道道单纯的疑问,抛向他的父亲。
那时的奇源老首领是个开明的爸爸,并没有对容易让人造成恐惧的死亡讳莫如深,反而把小小的伊勒德拉到自己身边,为他详细描绘了蒙古人信奉的萨满教中那些与生老病死都息息相关的场景。
在父亲的口述中,长生天掌管着草原人民所有的前世今生、因果循环。在世间留下的全部善恶,都会决定一个人死后将去往何方。
功德多的灵魂可以升入极乐世界,永远停驻在最美好的时光里。而那些罪大恶极的灵魂,会被判入六道地狱,在无尽轮回的酷刑折磨下历尽苦难为自己生前的恶贯满盈赎罪。
但无论哪种人,在走完阳界生命的所有旅程,魂魄脱离肉体之后,都要先去冥府报道。在那里由阴间的判官审视你的功过,裁决你该升入乐土或是堕入地狱。
而通向冥府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宽广无垠的布尼河,亡魂们无法独自涉水,只能在往返两岸的撑船人的引渡下才可安全抵达目的地。
所以当船夫说出这条河流的名字时,伊勒德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却生出温馨之感。脑中这些遗忘已久的与父亲相处的记忆,像贮藏美酒的陶罐打翻后,随着酒液四溢而出的香气,瞬间翻涌上了他的心头。
等等,如果这条河真如船夫所说是布尼河,那这里岂不就是,阴间?!
那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待到大汗终于明白过来船夫的话可能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这些困惑也随之向他扑面而来。
伊勒德开始观察周身的环境,发现远离了刚才的水岸后,行船也有了一段时间,可在这茫茫水面之上,除了他乘坐的一叶扁舟,居然空无一物。难道每一个逝者都坐同一条船去往冥府?如此低下的效率哪里承载得了那不计其数等待引渡的灵魂?
发现自己的思绪好像偏离了正题,伊勒德赶紧停下了胡乱又可笑的猜测,决定向船夫问个明白。
“船家,我是不是...阳寿已尽?”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觉得直截了当地问“自己是不是死了”有些别扭。
“大汗,小小船工,只负责撑船渡客,寿数大事,我怎敢乱语。”
身披蓑衣的船夫听到伊勒德的问题,捋了捋自己浓密的黑色胡须,微笑着作出了回答,却没有解开他的疑惑。
“我也是行将就木之人,不避讳生死命数,船家心中若有答案,但说无妨嘛。”
伊勒德觉得这个布尼河上的邻路人对自己有所保留,不够爽气。
“我观大汗可不像风烛残年的样貌,何必如此心急?”
船夫再次淡淡一笑,道出了自己的观点。
“哈哈哈哈哈哈~~~!”
伊勒德听闻他的话语,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心中只道原来这阴间的使者也免不了溜须拍马的习惯,没想到自己死后还能被人这般奉承。
尽管觉得好笑,但大汗嘴上还是客气了一番。
“船家太会说话,我这老朽之躯不像风烛残年,难道还像个少年不成?”
说罢他对着船夫摇头摆手,仍不时地发笑。可忽然间,伊勒德用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手臂,觉得与平时确是有些不同。
大汗将手掌收回定神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十指和手背上的皱纹不知何时竟被一一抚平,身体衰老后出现的斑点也都全然不见了踪影。
这双手不再如记忆中那样粗糙且布满裂痕,表面的肌肤光滑而有弹性,充斥着年轻的活力,俨然是属于一个青春正茂的少年。
不信邪的伊勒德将衣袖朝上拉了拉,发现手臂也像双手一样变回了肌肉强健、纹理清晰的年纪。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也并未感觉到条条皱纹镌刻的岁月沧桑。
是自己返老还童了吗?难以置信的大汗还需要更切实的证据。
他在身上四处摸索期望能找到一面铜镜,半天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钝,船外那平静的河面不就能给出最好的解答吗?
伊勒德用手扶着船边,慢慢地俯下身子探出头去。当他看见如镜的河面呈现出的倒影中,一头银发白须竟真的变回了如墨的乌黑。须发下那张年轻的面庞正是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不禁热泪盈眶,感怀起似箭的光阴带走了多少流金岁月。
“这世上,真有让时光倒流之法?”
大汗激动得触摸自己的脸孔,一度忘了身处阴间的事情。
“因果循环,生生世世、永不停止,轮回又岂会轻易倒转。”
船夫对于伊勒德表现出的惊讶并不感到奇怪,平静的说道,言语间似乎对他的希冀给予了否定。
“所以我还是已经死了?”
伊勒德喃喃道,语气有些失望,转而又对那水中倒影好奇起来。
“那我的相貌,为何是这返老还童的年纪呢?”
“大汗心中是何年纪,自会生出何种面相。”
船夫好像不爱正面解释他的困惑,但对答时的措辞却耐人寻味。
伊勒德不太明白船家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他猛然想到昏迷前的那场宴会,想到了与妻子哈沁共跳的那支舞蹈,想到了与儿子们心意相通后的举杯畅饮。
那些令人愉悦的时刻,总是容易被不断记起,而对于昏迷后的事情,伊勒德却不甚清晰。哪怕眼下他的神智完全摆脱了中毒后的所有症状,也不记得连续数日的病痛折磨带给身心的痛苦。
“船家,咱们何时才能抵达冥府?”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大汗觉得小船已经在布尼河中行驶了很久很久,但仍然不见有要靠岸的迹象。
“我带大汗经过的河道,并不通向冥府。”
船夫的回答再一次出乎伊勒德的意料,按照老人们的说法,所有人去世后的第一站,不都应该是冥府吗?如果那里不是自己的目的地,那现在这条小船,到底又要去向何处?
“大汗稍安勿躁,我们离岸边已经不远了。”
船夫好像总能参透伊勒德的心思,一边安抚着他的情绪,一边把细长的船槁深深地插向河底,按部就班的驾驶着小舟。
终于河面不再宽阔到两头都望不到边,渐渐开始变窄,小船似是进入了布尼河的一条支流。水面上又升腾起淡淡的雾气,叫人看不清两岸的光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伊勒德憋了半天,还是耐不住性子刨根问底。
“大汗可曾听说过游魂界?”
“游魂界?”
伊勒德在脑中反复思索,好像不记得小时候听过的萨满传说里提到过这么一个地方。
“没错,通常来说,冥府是逝者们的第一站。但那是对死后无憾之人。”
船夫按照固定的节奏保持撑船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说道。
“而这游魂界里,都是些心愿未了之人。”
“心愿未了?我伊勒德活得坦荡洒脱,并无任何牵挂啊?!”
大汗对这样的解释很是费解,虽然他非常享受家庭妻儿带来的天伦之乐,也期望在草原统治者的位置上尽可能坐得长久些,给所有部落的民众多谋些福祉。
但伊勒德自认不惧怕随时会到来的死亡,也不觉得在任何时间走到生命的尽头是一种遗憾。
他早就明白即便是被人山呼万岁的大汗,也免不了化作尘土的归宿。老朽的自己尽过了人事,问心无愧,儿孙后世自有他们的造化,且就听随天命。
所以,伊勒德感到自己来错了地方。
“大汗有无心愿未偿,我不得而知。想是这游魂界里,也许存在着与你有关的遗憾。”
船夫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似是而非,弄得伊勒德云里雾里。就在他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所以的时候,小船轻轻地撞到了岸边,停止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