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绍梦到自己身处在一片森林里,到处都是高大、宽广、盘根错节的巨树。
树冠相连,遮蔽了天空。他走在大片干枯的落叶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彷佛行走在虚无之中。一只游荡的野兽在背后跟着他,李存绍向前走,那野兽也跟着他走。野兽用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李存绍不敢回头,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透。突然间树冠开始颤抖,树干左右摇晃起来,树根从土地里无声地挣脱出来,四下里环绕着杂乱的低语和愤怒的吼叫。
李存绍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惊醒。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汗水,和衣服粘在身上很是难受。
“来人!”他大喊一声。
很快门外就传来仆人马回的声音,“小太保有何吩咐?”
“去烧桶热水来,我要洗浴。”
***
自前些日子下起雪,就再也没停过。整个太原府都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而崇义坊此时同样也是铺满了素白的雪。
随着年末将近,很多与年货不相关的商铺都打了烊,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但所有人知道,今年的春节恐怕并不会很喜庆。不仅是晋军又输了仗,今年节帅府的税赋也是比往年要多出不少,人们只能比往年更加节衣缩食才能勉强过上一个年节。
坊里的绸缎行却是个例外。虽然天气越来越冷,崇义坊的绸缎行却一直雷打不动地准时开门。更古怪的是,其他行当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这绸缎行却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看绸缎式样。街坊们也曾试着去结交一下掌柜,但那儒雅的掌柜虽然一直面带着笑,却丝毫不给人亲近的机会。这让这家绸缎行显得更加神秘了。
薛羡今天也往常一样,早早的就打开了绸缎行的门。听儿子薛直说,因为识字的缘故,小太保对薛直颇是看中,最近在军中还把他提拔做了亲兵十将。再加上自己女儿薛娘更是在小太保身边伺候起居,原本薛羡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行将尽头,没想到偏就遇到了小太保这个大贵人!他本不信甚么命理之学,但如今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一双儿女的命运完全被改变了。
薛羡如今对小太保可谓是感恩戴德,巴不得想像那些史书中所讲的甚么忠臣一般舍身救主。但显然这样的机会是没有的,因此他只好把精力放全放在李存绍交给他的“工作”上。
绸缎行开张了,薛羡却无所事事,捧了卷书就坐下埋头看起来。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子洒进来。薛羡眯着眼睛正昏昏欲睡时,一个伙计突然从前堂跑过来。
“先生,来人看货了!”
薛羡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跟着伙计走去前堂。
来看货的汉子是个瘦弱的年轻人。薛羡认得他,是前些日子收揽的“耳目”之一。看到薛羡出来,年轻人眼睛一亮。
“掌柜的,我要买锦!”
“买锦?买什么锦?”
“我家主人托我买扬州锦,烦请掌柜带我看看。”
“扬州锦这外头没有,跟我进来吧。”说着,薛羡就径自往后院走去,年轻汉子忙跟了上去。
过了隔断后院的影壁,二人却没去府库,反而一同进了薛羡的偏房。
薛羡坐下问他:“有什么新事?”
年轻汉子没坐下,站着向薛羡回话:“前些日子夜里,有个背上插着令旗的军爷从城外进来直接去了节度副使府上,之后我们几人盯了前门后门,那军爷再没出来过。”
薛羡摸着山羊胡子思索着,接着问他:“说清楚,是哪日?之后呢?”
年轻汉子看了眼薛羡手边的水壶,见薛羡点点头,便给自己倒了杯水。
咽了口水,年轻汉子接着说:“是大前日了,之后更蹊跷的是,副使也再没出来过!”
薛羡眼睛一亮,“你是说,那李克宁接了前面传来的军情却一直秘而不宣?”
“对对对,正是秘而不宣。”年轻汉子点点头。
薛羡一下子站了起来,“好!你做得不错,以后就要盯着这种事!”
想了想,薛羡又坐了下来,拿起笔架上的笔正打算写字,又意识道年轻汉子还在旁边。
“你先退下吧。”
“掌柜的...那买锦的钱?”年轻汉子哈着腰。
薛羡一拍脑门,从口袋里摸出两大串通宝钱,伸手递给年轻汉子。
“拿去,以后这样的事情要继续来报。”想了想又说,“做这事要小心,被逮住没人保你!”
接过钱,年轻的汉子又是拱手又是哈腰,“谢掌柜的,谢掌柜的!您放心就是,有钱拿,兄弟们也得有命花呢。”
薛羡写好了信,吹干墨迹,装进信封并用封泥封了,这才叫道:“来人!”
伙计马上跑了过来。
“去挑两匹缎子,把这信带上,告诉门房就说是小太保买的货。记着,这信要亲手送去小太保手里!”
“是,先生。”
***
李存绍的案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崇义坊递来的,一封则是昨日刚发来太原府的军情。
魏博来信,晋军在魏州城观音门外和山东来援的葛从周大战一场不分胜负。朱温也在引兵前往魏州的路上,晋王有意想和朱温决战,但无奈军中粮草不济只好退兵回太原。毫无疑问,此役晋军出师又是一次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说李克用退兵后很是恼怒,杀了数位军中将领泄愤。不仅如此,李克用还当着众人之面对刘仁恭破口大骂,发誓要提兵北上去幽州活捉了刘仁恭扒皮。
对此李存绍很是头疼,这样一来幽州和河东之间就再无转圜的余地。河东就不得不同时面对朱温和幽州的压力,更何况此时关中还是一片混乱,还要操心还不容易稳定些的长安朝廷不要突然被岐州李茂贞给端了。
李存绍这些日子也并不好过。不知为何叔父李克宁总是对他敬而远之,完全不让他参与任何军政要事的议事。李存绍想不明白,只能把原因归结于那位素来不喜自己的婶婶孟氏。
说来孟氏不喜李存绍还是因为银儿总爱跟着自己这个哥哥,照孟氏来说就是“不像个娘子的样”,但这一点可不能怪在李存绍头上。说起来他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银儿了,听说是被孟氏关在府中学习女红。对此他很是可怜银儿,却也无可奈何。
看着眼前的两封信,联想起薛羡的情报和最近李克宁对自己的态度,李存绍不由想要知道自己这位叔父在想要做些什么。
正想着,突然马回在屋外道:“小太保,衙署来人,说副使急召小太保过去。”
***
来到节度衙门,仆从却没有带他去议事的大殿,而是领他去了后头的一处暖阁。
仆人令他到了门前就告退了,李存绍只好自己推开门进去。
没想到里头已经围着坐了一圈人。李存绍大致瞧了瞧,虽然坐了李克宁和几个文官,张承业和郭崇韬却不在此处。此外奇怪的是,还坐了几个太原府留守的武将。
还是李克宁先说话了:“落落坐吧!”
李存绍先向众人拱手一圈,去那唯一一个空着的座位坐了。
见他坐下,李克宁接着对他说:“昨日的军情郭判官已经给落落看了,说说你怎么想。”
李存绍想了想,站起来道:“眼下救郓、兖两镇是不可能了,大军必须要回太原休整。”
李克宁接着问:“那幽州刘仁恭还要不要处置?”
李存绍接着答:“自然是要的,不过......”
没想到这时一旁一将突然打断他,“有小太保这话就好!”
李存绍一愣,李克宁却在一旁笑了起来。“本来还怕落落不肯去,现在叔父就放心了。”接着李克宁站了起来,“今日晋王传信给我,叫太原点齐兵马,即日就发兵去蔚州,晋王兵马随后就到。还好城中我早就作了准备,已经备足了数日的军粮。”说到这,在座众人连称英明。
李克宁颇为享用地眯起了眼,“李存颢!”
刚才打断李存绍的那将立马站了出来,“末将在!”
“着你暂领前军都指挥使,着李存绍为副都指挥,点齐本部兵马,明日即发蔚州!”
李存颢立马抱拳,“末将领命。”
李存绍这时意识道自己被李克宁套路了!这李存颢是李克宁所收的义子,两人一唱一和就把李存绍兜了进去。至于李克宁口中所说昨日的军情,也必然是薛羡信上所写大前日就到了李克宁府中的。什么早就备足了粮草,这几天原来是在准备这个,就等着今日自己进套呢。
但军令已下,这个时候李存绍也不得不抱拳领命。但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李克宁为何要费这心机把自己打发出太原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