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整整下了两天,却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营州城内的晋军还好,城外的契丹军则是苦不堪言,营州南北两边的营帐在暴雨的第一个夜晚就被东边凤凰山上倾斜而下的山洪所冲毁,不仅折了不少人马,更重要的是少有的一些粮秣也被雨水和山洪卷走。
好不容易重新在北边扎下寨,却也彷佛是建在了水面一般,营里到处都是积水。军中排水不畅,严重的地方甚至都淹到了脚踝的位置,契丹兵不得不脱了鞋挽起裤子来。睡觉也成了问题,习惯睡在帐内地铺上的契丹人显然没办法再睡下去,军营里契丹士卒们怨声遍地。
“这是异象!”一个年纪颇大的契丹老者高声道。
帐里的众人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原本装饰华丽的大帐也在暴雨中被冲走,眼下众人只能挤在一处用两顶帐篷勉强拼搭起来充作大帐的地方。两顶帐篷的拼接处没法密合,雨水正从顶上漏下来,形成一条细细的水线。
正盯着水线思索的阿保机听了这话也猛然把目光投向老者。
见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老者似乎有些得意,对帐里的众人道:“这时节哪有这样的雨?我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定然是异象!”
帐里不少契丹人都跟着点了点头。
蹲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耶律辖底更是一脸的郁闷,忙问老者:“为啥会有这异象?”
老者眼珠转了转,道:“有奇人才会出异象。九天乌云聚集,正说明这城里有奇人在!”
“奇人?”帐里的契丹众人立马交头接耳起来,只有阿保机神情严峻。
“没错,”老者点点头,“且这奇人八成就是那城里头的主帅,正是他招来了异象。”
“娘的,我就说不该围这破城!”耶律辖底立马破口大骂,接着又问道:“现在该咋整?”
老者又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在进行什么思考。“得请功法高明的大萨满来。”
“呸!”耶律辖底啐了一口,“最近的大萨满也在上千里外,请来雨也停了!”
“要不咱还是退兵吧!”立马有人建议道。
“大帅,咱的马都没草吃,军里已经有不少好马饿死了。活着的也在雨里淋着,怪心疼。”
“是啊,咱骑在马上的儿郎咋能天天泡水里呢!”
耶律辖底又犯了难,打定主意围城,贼老天又来这么一出,简直是在针对他!他顿时觉得这番领军出征是个天大的错误。无论如何这次都亏大了。突然他目光一转,瞧见了在发愣的阿保机,于是问他:“阿保机咋看?”
阿保机自然没有在发呆,而是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听到耶律辖底问起自己,阿保机站起来道:“得退兵!”
“退兵?”见阿保机也说要退兵,帐里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耶律辖底也有些不满,呵斥他:“当初要留下的是你,现在怎得退兵也是你?数万儿郎出征难道是玩闹不成!”
“正因不是玩闹,所以才应退兵!”阿保机排众而出,“暴雨不绝,士气低迷,更不利我契丹马军冲杀。就算现在城门大开,咱们有机会打下来吗?”
帐里的契丹贵族们立马止住了嘴,阿保机说的不错,以眼下儿郎们的状态确实很难啃下营州城。
耶律辖底虽然心里也明白,但这叫他如何甘心!自己当初亲口向痕德可汗夸下海口,结果现在一个晋军没杀,反而因为大水折了不少人马营帐?何况现在是自己与长兄耶律释鲁争夺部落大权的关键时期,退兵回去之后自己的声望必然大受打击,更是难以服众。
见下面的人都在等自己发话,耶律辖底又犯了优柔寡断的毛病,不知如何是好。
“叔父!退兵吧!”阿保机看耶律辖底还是无动于衷,忍不住催促道。
耶律辖底被催得心情更加烦躁,又想起阿保机平时更亲近大哥耶律释鲁,看着阿保机眼底升起怨念。
“好,退兵。”
见耶律辖底终于松口,众人也都随之松了口气,没人还想继续留在这鬼地方。
“阿保机的人马殿后,剩下的明天开始按本部次序走。”简单地发完号令,耶律辖底便从蹲着的椅子上跳下,激起一大朵水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留下帐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耶律辖底发的什么脾气。
“都愣着干嘛,散了!”阿保机也冷冷地道。
阿保机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军中威望极高,众人只好纷纷告辞离去。
......
契丹人终于耐不住开始拔营退兵,连雨也渐渐开始变小。城里的晋军更是松了口气。
李存绍见着乌泱泱的契丹人马开始一批批吆喝着往北跑去,虽然还下着小雨,但李存绍的心头的一片阴云却已经散去。
“小太保?咱去干他一仗?”一边的薛直突然提议道。
刚刚轻松下来的李存绍突然有些心动,眼下契丹因为大雨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又正逢退兵之际,相比而言城内的晋军则一直在养精蓄锐。此时出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立马叫人传诸将议事。
“俺觉得行。”杨载首先支持了李存绍的想法,一旁的王定和元行钦也点点头。
高爽也赞同道:“小太保下令就是!围在城里弟兄们也觉得憋屈。”
只有符彦超摇了摇头:“契丹人马众多,我军又缺粮数日,士气未必可用。”
李存绍略一思索,立即道:“我观那契丹人前军先行,不少粮草和随军的牛羊都还留在后头,咱若是此时出击,既能有所斩获,还能夺来契丹的牛羊,给将士们开荤。”
符彦超想了想也转而赞同:“既然小太保决定,末将听令。”
“好!传我令,王定率本部马队与我一同出城杀敌!”李存绍毫不迟疑,“杨载守住北门,见事不妙便出城掩护我等进城。”
“末将等遵命!”
“出发!”
......
阿保机正留下来组织回收营盘和牛羊,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立即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声音?”
一旁的护卫有些奇怪,“应该轮到坠斤部人马北撤了?”
“不对!”阿保机立马翻身上马,“声音从南边传来的,都上马!”
阿保机说的不错,来的正是李存绍所率的晋军骑兵。契丹军中毫无准备,毕竟马蹄声对他们来说实在稀疏平常,以为这也不过是某一部人马准备北撤而已。直到牛角号呜呜地想起,才发现晋军铁骑竟然已经冲了过来!
湿润的空气令号角声也不再苍凉,变得更加短促。李存绍带着人马直奔契丹军大帐而来,丝毫没有准备的契丹人无法阻挡,只能骑马朝四周暂避锋芒。
泥泞的土地也减弱不了晋军的势头,营里来不及上马的契丹人被践踏而过的晋军如牛羊一般地被屠戮。
李存绍一边传令王定带人去抢营中的牛羊,一边不断向东突入,横亘两三里的契丹大营不久被他杀了个穿透。周围散乱的契丹骑兵毫无组织,只能在马上向这边射箭。但雨水却让箭矢变得绵软无力,根本不能有效对晋军造成杀伤。
李存绍正打算拍马再杀回去,一股契丹马队终于被组织起来,并朝着自己这边急速奔来。李存绍早已习惯了战场,毫不惊讶,契丹人虽然撤去了大半,却还不是自己这两千马军能啃掉的。于是吆喝着带人马转头向南边迂回。
没想到那股契丹人紧追不舍,竟然眼看就要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李存绍无奈,城内缺粮导致马匹也不再如先前精壮,比不上契丹马军的速度。于是只好又转头迎了上去,想要杀退这股契丹人。
这股契丹人正是阿保机仓促间聚集起来的。见李存绍在营中左冲右突,阿保机从小长大,还没遭过让敌人在自己营中横行这种事!当下心里有些怒火,组织起一部人马便追了上来。
李存绍还是第一次见这些髡头扎辫的契丹人,却只觉得又丑又黑,完全不符合自己的审美。但此时对面领头的契丹人却吸住了他的眼球,因为骑在马上的阿保机实在太过高大!人高马大这词简直就是为他而生,李存绍一边瞎想着,手上却不敢怠慢,夹紧了马槊。
几瞬之间两股马队就撞在了一起,刀枪乱舞,乒乒乓乓的兵器击打声顿时响成一片。李存绍用马槊直刺死一个呲着牙的契丹人,便抽出横刀来。
还没等他杀过去,先前那高大的契丹人却直接冲了过来,所过之处几个晋兵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冷兵器时代,力量与勇武就是优势,阿保机正是凭借自己过人的这两点,加上头脑精明,还年轻时就在契丹部落里打出了名堂。而眼见阿保机要扑过来,李存绍自认没信心能打过他,转头就吆喝着撤退。
两股人马不久又分离开来,晋军在前面跑,契丹人在后面追。
李存绍觉得这没到城门还得被追上,只好从身侧的鞍袋里摘出弓来,瞄准后面那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湿润的空气让弓弦变得松软,根本射不出力道来,远远的射出去,虽然射中了阿保机,却直接被他身上的硬甲弹开了。
李存绍一阵惋惜,却看那人也摘出弓瞄准自己!李存绍立马趴了下来,紧紧贴着马背。
“叮”地一声,李存绍感觉到耳边一震。
“他娘的!”李存绍咒骂一声,看来那契丹人射术不比自己要差。
阿保机看着晋军被自己撵地乱慌而逃,这些日子的苦闷彷佛也散去了。正要接着瞄准那白袍的骑将,旁边的护卫突然叫起,“副帅!咱的牛羊!”
阿保机一惊,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另一股晋军骑兵竟然裹挟着契丹仅剩的牛羊群往营州跑!阿保机顿时再顾不上接着追李存绍,带着人马直追另一股晋军而去。若是连着最后的数百匹牲畜也被晋军抢走,那此番南下就是彻底的失败结局!
不知为何,阿保机突然想起先前帐中老者所言来。城里那李存绍难道真是什么奇人?向来冷静的阿保机少见地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