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黄河后,铁林军在齐州北边的各个州县整整晃了一圈,但李存绍接下去却没办法打南边齐州的主意,而东边又是王师范的地盘,只好率大军掉头向西一路沿着济水行军,前往下一个目标——郓州东北的平阴城。
到了二月,天气已经渐渐不再寒冷,积雪也早已消融,官道两边的野地上偶尔还能看见几抹刚冒头的青绿。黄河下游两岸的景色不同于上游,几乎全部都是广阔的平原。黄河水利加上大片的平地,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夏秋时节蓝天白云之下无边的农田沃野,以及在其中耕耘种作的勤劳百姓。
然而李存绍行军途经的村社却大多都是一副残破萧条的景象。
景寺村亦是这些衰败村庄中的一个。虽然还没到黄昏,但平阴离这儿已经很近,没必要再多赶几里路,于是李存绍便决定在景寺村中驻扎过夜。
等李存绍进村时,王保儿的前军早已占下了村中的屋舍,不少士卒们已经开始从茅屋上扒茅草准备喂马,而还未来得及逃散的村中百姓则被赶了出来,正站在道边无所适从。
李存绍拍马从他们之间走过,眼中所见几乎没有几个青壮,全都是老幼与妇人,也不知他们在这片残垣危房之间是如何艰难维持生计的。
李存绍在一个老叟面前停住了马,俯身问他:“老丈,这村里有多少户人?”
那老叟见李存绍问话顿时一脸惊慌,一边用力摇头一边支支吾吾地不知在说什么。
李存绍又想问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没想到刚对上眼,那妇人就连着倒退三步靠在墙上,一副惧怕的样子。李存绍正无奈,王保儿从村里出来了。
“小太保!”王保儿笑着骑马奔到李存绍近前,“村后头那儿有个寺,寺里比这些破落户干净得多,末将已为小太保收拾出来了。”
薛直闻言立马讽笑道:“王麻子,你这献殷勤的本事可是一绝。”
王保儿正想骂回去,又不敢在李存绍面前放肆,只能狠狠瞪薛直一眼。
李存绍知道二人彼此只是嘴上不落好,便也懒得理会他们斗嘴,依自问王保儿:“村里情况如何?”
王保儿对着道边的老弱妇人们努努嘴:“村里的人都在这了,只是就算把他们都赶出来,屋子还是不够分给弟兄们睡呢。”
李存绍看着两边一双双干涸无神的眼睛,面不改色地道:“既然赶出来也不够睡,就腾两间院子给他们,剩下的诸部各自扎营就是。”
王保儿挠挠头有些不解,但还是爽快地领命了:“末将遵小太保之命。”
景寺村正如其名,有处小寺在村南一座不高的土山上。令李存绍有些惊异的是,虽然村中民居破败不堪,这山上小小的寺庙却是红墙瓦舍一看就花费不小,与旁边的村子仿佛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土山四周已被亲从们环卫起来,李存绍下了马,往山上走一段小路便跨进了庙里。进了庙院,王保儿指着墙边几个僧人:“那边红衣的就是这寺里的堂头,小太保可要问话?”
李存绍顺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红袈裟的住持正被几个穿褐衣的僧人围在其中,不知在讨论些什么。看到王保儿迎着李存绍进来,几个僧人连忙遥遥对他行礼。
“不用问话了。”李存绍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心里却更奇怪了。
这寺庙比村中整洁完好还可以用寺中僧人们辛勤维护来解释,可那边的僧人们也完全不像寺外面黄肌瘦的百姓,不仅精神饱满,中间那个穿着红色袈裟的住持更是一副油头肥脑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
到了后院,几间僧房已经被收拾出来供李存绍和诸将议事休息。虽然外间还有三个更加宽敞明亮的佛堂,但似乎没人把注意打到那里去。
薛直和王保儿还要去安排士卒扎营,僧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李存绍跟王缄二人。李存绍便将刚才心中的疑惑对王缄提了出来。
王缄眼神有些异样地看向李存绍:“小太保不知?大唐律法之中僧道不入贯籍且无需课口,这些僧道之流的钱粮往往比普通大户还要富余。也正因如此,如今贫苦之家才大多私自度为僧尼以免除税负之苦。”
李存绍一皱眉头:“义昌也是这样?”
王缄一怔,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李存绍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些僧人竟然也是大唐免税免役的“寄生阶级”?不知道全天下又有多少寺庙也像脚下景寺村一样的情景,一边想着李存绍一边暗暗把这事记在了心上。
李存绍又问向王缄:“王司马也觉得应该如此么?”
王缄哪里还听不懂李存绍的意思,当即便道:“当今寺庙道观为一己之私利,收百姓私田于名下,度良民户口为僧尼,那些大庙僧侣更是以此收利,食必稻粮,衣必锦绣,局则邃宇,出则肥马,而生民百姓亦落发受戒以规避徭役,影庇资业,实在是桩恶政!”
“王司马口才不错。”李存绍点点头,见王缄闻言面色微红,接着笑道:“佛志本在利人,况且寺田耕作加上信徒布施之入,难道还不够维持生计?若是还要为利己而妄图规避官府税赋,岂不是违背佛家初衷?”
王缄拱拱手:“小太保说的在理,此政是需要有所整治。不过...”
正说着,薛直突然冲了进来打断二人的话头,二人纷纷转头看向他。
薛直扬了扬手里的信纸,喉结一动:“小太保,北边来信了。”
李存绍接过了信,信封上的印泥还在,确实是李存璋的信无疑。先前在德州时二人约定每两日互通书信,算算日子今天也正好该到了。
从信封里抽出信来,上面字不多,但都是喜讯。李存璋已经攻下了高唐,正接着向博州方向进军,等到博平、清平二县再失手,博州也就将处于李存璋兵锋之下了。符存审也传来消息,贝州城已经深陷幽州军重围,周边清阳、武城、漳南等县要么望风而降,要么也被符存审分兵围住,整个东路军的战事此时似乎颇为顺利。
李存绍笑着将信递给王缄,“若是李存璋打得顺,一路把博州打下来,咱也能在河南多待一会了。”又转头向薛直道:“把消息散出去,就说北边符节帅和李存璋已经攻下了魏博数城,叫弟兄们做好准备,马上就到咱表现的时候了。”
薛直也是喜形于色,激动地抱拳领命:“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