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轻响,手中筷子滑落在桌面上,陈笃猛地清醒过来。
“我......”他眼中带着一丝迷茫,抬头看着四周。
这是一间偏暗的堂屋,天窗里漏下的光,勉强照亮桌子所在的这部分空间。
桌边是一张长案桌,上面放着一台用红布盖起的电视机,案桌紧贴着一面黑乎乎的杉木隔墙,墙上贴着一些彩色画报,最显眼的是正中间万民敬仰的主席,老人家正笑眯眯看着他。
旁边那本用铁夹子夹起日历上,红色大字赫然写着:“1990年”。
“这是老宅,1990年,我重生了?!”陈笃震惊地合不拢嘴巴,整个人如痴如呆。
一个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妇女从屋外进来走到桌边,目光关切地看着他,柔声问道:“小笃,你怎么了?”
“妈......”陈笃脱口而出,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傻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幅样子。”于金凤有些讶异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身体不舒服,胃口不好?”
“大大,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给你喝!”
一个梳着两个小辫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丫头跑过来,高高举起手中插着吸管的褐色玻璃瓶,粉嫩小脸笑成一朵花。
陈笃看去,额,已经喝了一半,他捏了捏妹妹的脸,含泪笑着说:“小黛,大大不喝,大大胃口好着呢。”
说完端起饭碗,夹起一口青菜,大口咀嚼吞咽着。
“慢点吃,这还有你最喜欢的红烧肉。”于金凤搂着女儿坐下来,疼爱地看着儿子。
陈笃连连点头,眼睛被热气蒸腾得愈加酸楚。
“大康在家吗?”屋外传来一个男人不太友好的声音。
“真是没办法,又来了!”于金凤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放下女儿,起身往外走。
“妈!”陈笃猛地抬起头来,仔细看了一眼日历,声音微微颤抖,“爸爸在哪里?”
“他早上去了镇里,说是要筹备建党庆祝活动。”于金凤头也不回迈出屋子。
“啪嗒!”陈笃手中的碗筷掉在桌上,起身踢开长凳就往外跑。
“妈,我去镇上找爸爸,到时一起回来!”
他看也没看来客,推起靠墙摆放的那辆凤凰女式自行车,急奔两步飞身跃上去,双脚拼命蹬起踏脚,一溜烟出了前渚村。
“这小倌,连饭都没耐心吃完。”于金凤埋怨了句,收回目光勉强笑着对来客说,“王村长,大康去镇上参加组织活动了,你们也不用盯着他,他也是没办法啊。”
前渚村村长王国峰苦着脸说:“老陈家的,话不能这么说,之前和村里签订收购合同的就是大康,我们找其他人都不管这事啊。”
“那让镇里想办法解决吧,这种大事也不是我家大康一个人能扛下的。”于金凤拉下脸转身进了堂屋。
王国峰看了眼屋内,无奈地摇头走了。
“快些,再快些!”正在中天的火辣太阳照射着苍茫大地,自行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陈笃拼命蹬着脚踏,还有几分稚嫩的脸上已满是汗水,却顾不得空出手去擦。
“该死的,差点就忘了这个日子!”
1990年6月30日,这个已经被刻意模糊的日子,此刻再一次深深刺痛着他,心中刚刚因重生而生出的高兴与酸楚,此刻完全被懊恼和恐惧代替。
就在这一天,担任前屿镇中学校办厂厂长的父亲陈大康,会被镇里留置审查,随后立刻移送到临A县看守所正式收监。
一个月后,他会因贪污罪和挪用公款罪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陈家随之遭受了重创,家中所有财物被全部抄走,母亲于金凤旧病复发缠绵病榻,原本成绩优异的陈笃受到影响,高考成绩大幅滑落,只勉强读了个大专,因为档案中有父亲服刑的记录,以后入党就业等一系列事务全都受到了影响。
等他好不容易凭着自己努力,趁着这飞速奔跑的大时代,终于闯出一番新天地时,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最可怜的是才三岁的小妹陈可黛,不仅在懵懂幼年时失去了父爱,还将在读幼儿园时永远失去母爱。
幼年的悲惨遭遇,极大影响了她的人格成长,小学勉强毕业后,她再也不愿意读书,这世上从此多了一个郁郁寡欢的打工女孩。
小妹后来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直到陈笃重生时,她仍然是单身,容颜却比大她十三岁的哥哥还要苍老。
1995年,因老同学出手相助,陈大康得以提前出狱,面对家徒四壁和一双不幸的儿女,这个饱受打击的男人彻底消沉下来。
直到十几年后陈笃终于小有成就,早已两鬓斑白的他才稍稍恢复了些生气。
“既然我重生到这个时间,那就一定要改变这个局面!”
陈笃大口喘着粗气,脑海中急速回忆着事情的内幕。
这些都是很多年后,他旁敲侧击地从父亲那里打听出一些只言片语,然后再加以延伸推断出来的。
陈大康原先是前屿镇中学民办教师,三年前,已经上了环的妻子于金凤莫名其妙地怀了孕,两人都不忍心去做引产手术,遮遮掩掩地把陈可黛生了下来。
事前可以躲藏,事后的惩罚却是逃不掉的,陈大康的民办教师被撸掉。
好在他有师范进修时结识的同学恰好来前屿镇当镇长,总算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位置,中学校办厂厂长。
听上去似乎很威风,可要知道1987年的校办厂,不过就是一间小卖部而已,出售些文具零食,一年也做不满两千营业额。
陈大康拿着38元的最低月工资,一个人守着这家所谓的校办厂,从文具零食起步,逐渐增加了冷饮饮料、书包玩具图书等经营项目,小卖部营业额在一年后达到了两万。
新镇长上任不久,就在全镇农村大力推广薄荷种植业,得到授意的陈大康向信用社贷款一万元,购买了机器设备,上马了薄荷油提炼厂。
88年夏天,前屿镇第一次薄荷大规模收获,陈大康的工厂全部收购下来,给种植农民创造新增收入近十万元,提炼出来的薄荷油通过镇长介绍,卖给了临安中药厂,获得了十四万元的收入,当年还掉贷款后还多了四万纯利润。
一时之间,新官上任的镇长,陈大康,以及广大农民种植户们都扬眉吐气,前屿镇也在县里大大出了风头。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由于去年夏天那场风波带来的后续影响,临安中药厂的薄荷脑外销业务在今年完全断绝,陈大康提炼出来的薄荷油彻底卖不掉了。
而这一次,他需要支付给全镇近三百户薄荷种植户的收购款高达十五万。
老百姓只关心眼前利益,赚钱后会扩种,卖货后就想着钱,这阶段就天天有人去校办厂讨钱,焦头烂额的陈大康只能隔三差五地去请求镇里出手相助。
这个淳朴勤劳的前民办教师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后来被称为“倒春寒”的大局变化,他的老同学在残酷的压力下,已经不得不决定放弃他了。
而今天这场即将发生的悲剧,就是妥协后的结果,陈大康注定会成为给这次“农业大跃进”陪葬的牺牲品。
如果陈笃没有重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