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江陵府至夔州府的路途中,一队近百人的队伍缓缓而行。
打头的一二十人,都穿着极为精致的麻布衣衫,那麻并不似一般麻布般粗糙,反而织得极细极薄,一层层不同的颜色套在一起,别有一般好看。懂行人一看这衣服式样,便当知道乃是麻衣会的上层人物。
殿后的十余人都穿白衣,腰佩细剑,周边的武林人士见了他们的白衣和腰间细长的宝剑便不难得知,这是鹤剑门的弟子出动了。
队伍正中是几辆大车,装载着大大小小的货箱,合义七星中的六人骑着马,前前后后的围着车。面门受伤的黄如虎黄镖师和两个趟子手一起挤在车上。趟子手老常倒是骑着匹马——这么多人一起行走,他也不便喊镖号了,只管赶路便是。然关山的小公子也以通家之好的名义,混在合义的队伍中,骑着匹极是神骏的大马,不离柯武左右。
围着合义镖局前后的四五十人,有步行的,有骑马的,亦有骑驴的,甚至还有一席轿子混迹其中,这都是那日酒宴上出现过的江湖豪客。
四日前,荆州五侠传下话来,将张大姑娘提议的“层层护送”的方式告知了众人,道若是恰好有事进川的便一起同行,中间有事随时可以离开,若是别有要事的,亦不必刻意护送。
最后加入队伍的便是这四五十人了。这干人中,约有大半是有什么亲友故旧在川中的,正好趁机探望,还有少数则是铁了心要与金狗为敌,纯粹要陪着合义走完这段镖路的。
至于其余人等,则三三两两离了江陵府,带着看到的、听到的江湖八卦心满意足的回家了。
人多行程便慢,走了足足三日,才不过行了一百余里,而且那些江湖豪客一个个任性散漫,人家又是来为合义助拳的,张大姑娘这副总镖头总不能管到人家头上去?这日一群人贪看风景,不小心便错过了宿头,眼看红日渐渐西斜,最近的镇子却还有八十多里路程,张大姑娘不免有些焦急。
麻衣会中一个年轻的汉子,大约是看见了张大姑娘脸上神情不对,特意勒住马等了一下,待张大姑娘等人走得近了,这人笑着说道:“副总镖头,莫要上火,前头不远有个村儿,叫个老槐村儿,村儿里一百多户种麻的人家,都靠着我们麻衣会吃饭,我们去和他村儿里交代一声,今天大家宿在村儿里便是。”
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不用冒险夜宿。张大姑娘面色顿时一喜,抱拳道:“多谢这位兄台!既然那村中之人与贵会交好,我这里有些银两,可否麻烦兄台骑马先行,请他们置办些食宿?毕竟咱们这么多人,能让大伙儿吃顿热乎的,就别啃干粮啦。”说着从马岸边的包袱中摸出一锭大银,递向那汉子。
那汉子哈哈一笑,摆手不要,口中道:“我们去吃住,那是给他们面子,谅他们也不敢收银子撒,我去说一声就得。”
张大姑娘便对柯武使了个眼色,柯武当即会意,冲那汉子笑道:“兄台,我同你一道去罢。虽然有你们的面子,但想来那些种麻的黎庶也不富裕,我们这么多人食宿也不是小数目,总不好让村里吃亏了。”
那汉子摇摇头,不快道:“唉,你们倒是好意,只是这般一来,外人知道咯,还道我们麻衣会镇不住场子嘞。算咯算咯,依你们便是。”说着一夹马腹,胯下马立刻跑了起来。
柯武这几天也算是勉强学会了骑术,但远远不算精通,见对方跑马,生怕被甩下,连忙驾马追了上去。
张大姑娘等一行人跟在后面缓缓而行,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东边儿一轮月牙已挂在了天边,这才走到地方。
村子并不甚大,一栋栋房舍挨得紧密,村子周围的土地大半种了苎麻,只有少数种着些庄稼、菜蔬。村口,几个衣着还算周整的老汉,陪着笑脸站在那麻衣会的汉子和柯武身边,远远见了麻衣会会长齐飘摇,连忙躬身拜下,口中道:“齐会长大驾莅临,老朽等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齐会长哈哈大笑,纵马直冲到几个老汉身前,将腿一抬,轻飘飘下得马来,伸手虚扶了一下:“都是有年齿的老人家了,这般多礼,岂不是折齐某人的福禄?起来起来,都起来。齐某今日和一干好朋友错过了宿头,要在你村中叨扰一宿,给你们添麻烦啦。”
为首一个老汉伸脖子看了一下队伍的人数,面上闪过为难之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不麻烦,不麻烦,已经让村里的婆娘们去准备饭食了,只是村中少盐寡醋,贵人们未必吃得惯啊。”
齐会长笑道:“无妨无妨,我都哪里什么是什么贵人?都是江湖草莽,餐风露宿也是寻常。有口热食吃,已经足见盛情啦。”
柯武在一边冷眼旁观,觉得这齐会长嘴里说的话倒还客气,但无论语气神情还是举止做派,无不流露出高高在上之意。而他身边麻衣会的汉子们,也一个个扬着下巴,仿佛他们来这村中借宿,倒是给了村里好大的脸面。
先前领着柯武来的那汉子笑道:“会长,柯少侠出手大方,非塞了一个十两的银子给老吴头。”
十两银子兑成铜钱,约有二三十贯之多,按这边的人头计算,划到每个人头上也有二三百文。村中住的不过是各家余房,吃的也都是自己种的米菜,虽然添了些麻烦,但倒也有些赚头。那叫做老吴头的老汉乃是村中里正,相当于村长,当着麻衣会的汉子本不肯收钱,奈何柯武是真心诚意要给钱,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现在见那汉子将此事说出,又见齐会长的脸冷了一些,老吴头不由心慌意乱,连忙从怀里摸出银子,双手托着,满脸堆笑道:“齐会长,老汉正要和你禀告,这位小哥太也客气,我们这老槐村和麻衣会那是何等关系呀?会长不嫌我们这村里人家龌蹉,肯留宿一宿,乃是我们村里的福气,如何能够收取钱财?您还得跟这小哥说叨说叨这番道理才是。”
齐会长面色这才转缓,伸手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冲柯武笑道:“柯少侠,你呀一是年轻二是心善,这十两银子虽不是大钱,可是若老槐村真收了,反而让他们难做人。你且收回银子,齐某自有处置。”说着将银子抛了给柯武,扭头对身边人吩咐道:“记我的话,回去跟账房那边吩咐一声,今年收老槐村的麻,不许压斤。”
身边那人点头应了,老吴头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连连作揖道:“老吴头替村里乡亲谢过会长大人高义。”
齐会长哈哈大笑,将手一背,带着众人扬长进村。
自有村里的老汉殷勤上前替他牵马。
柯武自嘲地笑了一声:看这老吴头喜色,想必那什么“不许压斤”的处置,给村里的好处还要更大些。齐会长高傲之姿虽然有些看得人不舒服,但自己毕竟是一个外人,也不必事事乱出头。
摇摇头,顺手将银子塞进自己怀里——做男人,必须要学会藏私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