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御驾亲征,并不是高纬一拍脑袋,喊一句为了部落啥的,然后一伙人就会跟在后面呼啦啦冲上去。在这之前,很多的工作要做好。
时至半夜,大臣们散去了,太极殿内的烛火还未熄灭。高纬端坐在皇座之上,环绕在周遭的,不仅是江山万里,还有沉甸甸的责任。内侍宫娥们站在烛火找不到的昏暗角落里,偶尔偷偷抬头看看那个埋头于案牍之中的影子,目光之中不仅有敬畏,更有尊崇。
历数古今帝王,像陛下这般勤政者,亦是寥寥。外貌不过是少年,眉宇之间却藏着刀锋一般的冷厉。皇座真的可以彻彻底底改变一个人,可以坐稳它的,都是怪物。他的心里装着大好河山,装着千秋大业,沧桑到妖,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无愁天子、音乐帝王。
又过了一会儿,他暂时搁下笔,内侍很有颜色地退下,端了一盅滚烫的鲜汤上来。高纬搁下笔,慢慢品,显然放松了一些。皇帝爱吃肉,爱喝羹汤,娘娘就会叫人常常备着,免得皇帝腹中饥饿。
“彘儿今日如何?那边,可差人来报过?”谈起那胖小子,高纬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路冉知道皇帝还没从当爹的喜悦之情中缓过来,满脸笑容地答道:“小殿下很好,照旧是那样能吃能睡,奴婢方才去看了一下,他早就睡着了……”
“那就好,皇后产子年纪小了一些,朕总怕这孩子养不大。让女官小心侍候着。”高纬将空碗放下,擦擦手,道:“听说,今日太后和皇后闹得不甚愉快?”
他不敢隐瞒,当即连忙恭声道:“太后指责皇后,说陛下后宫,除了皇后诞下皇长子,其余后妃一无所出,是……是善妒之举……”
他悄悄抬眼观察陛下的表情,心里暗暗纳罕,这事陛下何时知道的?他身为最贴身的内侍,竟然都不知道,一边斟酌着用词,“娘娘不敢跟太后顶嘴,只得应承下来。”
“难为太后了,在佛堂内修身养性,还要操劳关心朕的事情,”高纬脸上看不出一点息怒,倒像是真的感激太后一般,说道:“那北巡,便一并带上那个胡……胡……?”
他说道这里,忽然顿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好嘛,根本不记得人家,路冉心中暴汗,的可是胡昭仪?”
“对,就是她。”皇帝风情云淡的点头。路冉在下面,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皇长子刚刚降世,皇后独宠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吗?
高纬心里默念:“我宠幸了她的亲侄女,老娘想必就可以少操点心了……后妃们都太小,朕怎么跟她们以夫妻相处呀?可是太后话说到这个份上,朕敢不应承,能不应承吗?”
嘴里申斥道:“瞎想,你先告诉太后,让她安心便是。”
果然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专门喜欢跟人拧着来。娘娘在陛下心中还是有相当地位的。他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陛下您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召见巴陵郡王、安德王呢……”
“不急,王琳做事朕很放心,让他和傅伏护卫朕,绰绰有余。他们来跟朕汇报,也只是走一个过场。”
“可惜了,朕要北讨突厥,抽不出手痛打落水狗,实在可惜。”高纬接着提笔批奏疏,“宇文护老贼还是有一手啊,不愧是宇文泰亲自挑选的权力交接者,倾半数资财结好友邦,大手笔,有魄力!”
周国战败,宇文护第一件事就是让心腹调集精兵囤积长安,准备弹压蠢蠢欲动的反对派,第二件事就是遣使结好突厥和南朝,南边还没谈出什么结果,突厥的动作倒是很迅速。如此一来,北齐自然就没有别的精力再去打周国的主意了。虽然低三下四了一点,可凭心而论,这钱,花得值!
毕竟,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那都是小事。
高纬最感兴趣的不是宇文护,“这个宇文邕,有点意思……周国战败,宇文护声望地位岌岌可危,朝野上下群情汹汹,大有墙倒众人推之势。宇文邕非但没有踩上一脚,反而旗帜鲜明地站在宇文护那一边,帮宇文护迅速稳定了局面……呵,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的眼底带着森森寒意。
路冉听得一脸迷糊,问道:“他不借此机会除掉宇文护,反而帮他,这是养虎为患呀。”
“宇文邕真这么干,周国也就完了。”高纬蔑笑一声,道:“就凭那些乌合之众也想除掉宇文护?虎死骨立,宇文护权势熏天,根深蒂固,想要除掉他,谈何容易?”
“那宇文邕该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路冉自以为顺着了陛下的心意,岂料皇帝笑容却更加诡异,看得他背后汗毛倒竖。
“呵呵,宇文护现在很相信他,因为他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宇文护这一边,为了宇文护,背弃了其他所有人,自绝于朝野。朕要是宇文护,说不得也会感动的。可是仔细想想……”
他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笔杆,“宇文邕的兄长被宇文护毒杀,弟弟被软禁。
“自小就活在宇文护的阴影底下,随时可以会被废,会被杀……
“他不恨吗?
“不怨吗?
“不想……将宇文护碎尸万段吗?”
“……”
他的视线扫过,内侍们居然不敢直视。
“宁愿背弃、牺牲掉那么多人,也要结好宇文护,这,是不是居心叵测?”
烛影摇红,那一刻,路冉从皇帝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战意,战战兢兢不敢应答。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坐在桌前,手中握着毛笔,悬在半空中,毛尖沾着猩红的颜色,像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刀:“他们的戏要开始了,我们这边,也该早点停下了罢?”
次日,朔州,一彪兵马闯入了朔州郡军大营,身量高大的将军气势汹汹地闯进大营,喝令道:“骁骑将军慕容三藏,奉圣诏接管朔州军,所有兵士将官校场集合!”见众人面有踟蹰之色,他喝令道:“违令者斩!”身后的膘骑将大大小小十几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扔在了地上。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