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且慢。”
卫阶小跑上前,连忙叫住张华。
张华一身官袍,身形已然不如年轻时的那般健壮了。
老树皮一般脸上,皮肤已经是有些松弛了。
但是在这披拂松弛的脸上,却是有一双精明的眼睛。
这双眼睛闪闪发光,有着与这张枯瘦脸庞迥乎不同的年轻以及活力。
年过古稀的张华,以古稀之年,一手将慢慢步入暮年的帝国战车,硬生生的从悬崖底下拉了起来。
可谓是居功至伟。
“原来是卫家郎君,你唤住我作甚?”
卫阶整理了身上的衣装,对着张华行了一礼。
这个礼节一丝不苟,就像是教科书一般。
“卫阶知张公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但是此事关乎到小子一位知心朋友的性命,既然关乎一人性命,万请张公给些时间。”
张华眉头微皱。
从卫阶的这句话看来,这件事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啊!
与人命有关系的,能是什么好事?
“咳咳。”
张华咳嗽两声,刚想要拒绝,不过他看着卫阶俊美的脸庞,那殷殷期盼的眼神,心中还是有些不忍。
再者说,他与卫瓘也是有一定交情的...
进入官场多年,张华自然知道即便你权势滔天,但是不归你管的闲事,你最好别管。
多管闲事的人,下场一般都是不会多好的。
作为官场老油条,张华懂得很多。
“既然这事关人命,如此严重,那老朽便给你一些时间罢。”
“多谢张公。”
卫阶轻轻舒出一口气,赶紧将手上的锦囊递上来。
“此锦囊,是小子挚友,王生的锦囊。”
“王生?”
卫阶话还没说完,张华的眉头就微微皱起来了。
这个王生,最近出现在他耳朵里面的次数有点多啊!
不仅他自家孙女时常提及,怎么现在堂堂一太子冼马卫阶也在他身前提及了?
那小子即便有才能,也不过是一介寒素而已罢?
而且,他还招惹了郭彰...
对于张华来说,与郭彰,贾谧,贾南风,韩寿,贾午这些人扯上联系的事情,都绝对算不上是简单的事情。
听到王生二字,张华便开始想着如何委婉的拒绝卫阶的请求了。
“张公也认识小郎君?”
卫阶一脸惊喜。
张华老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之色。
“只是略微有些耳闻而已,我倒是听说他在金谷园招惹了郭彰,不知可有此事?”
张华很快的转移了卫阶的注意力。
“确实。”
卫阶轻轻点头,接着说道:“便是这冠军侯,一心要害小郎君的性命,前些日子,更是在桃柳园组织几十个混混前去,那一夜,血流漂橹,尸体堆满小院,当时的情景,张公是没看到...”
血流漂橹...
尸体堆满小院...
这好像有些夸张了。
卫阶自然也是用了夸张手法,不过此时的卫阶为了说服张华,也不顾不了这么多了。
小郎君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若是他没有完成,那岂不是将小郎君陷入死地?
这样的事情,他卫阶绝对做不来。
“冼马难道不知道郭彰何人,冠军侯是何人?”
卫阶当然明白张华的意思。
“郭彰是中宫的人,是洛阳贾氏的人,这一点,小子自然知晓。”
“既然你知晓,你也知道你此时要做的,只是做看客而已。”
张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河东卫氏如今已经是没落了,这些年来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这滩浑水你难道还要趟?”
河东卫氏这些年受到的教训确实很多。
但是!
卫阶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了。
“但是那王生是小子的朋友,朋友的忙,小子不可能不帮?”
张华深深的看了卫阶一眼。
卫阶此时的模样,倒是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同样青涩的他。
只不过...
当时的他没有卫阶这般安逸就是了。
“即便是连累你河东卫氏,即便你可能丢性命,即使如此,你还要帮那小子吗?”
“这...”
卫阶轻咬嘴唇,低头沉吟了许久。
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面的光芒是十分明亮的。
太子宫中,几棵挺拔的白桦的树干挺拔耸直,枝叶疏散,叶片三角形,叶柄细柔,微风轻吹时,细枝摆动,树叶会发出索索的声响,很好听。
几片似有若无的落叶,也偶尔从卫阶与张华两人之间飘过。
“年轻人,自然是要气盛的,自然是要有义气,但你不是游侠儿混混,你是卫阶,你是河东卫氏的人,你身后站着的人,不止你一个,这世上,朋友什么的,从来都是不可靠的,只有家人,只有亲族,才能真正的让你放松警惕,戒备,这一点,你可明白?”
换做是常人,张华自然不会费劲口舌。
与陌生人费口舌,这怎么可能?
作为标准的陌生人,是不会告诉你这件事是如何做的,就像是后世找工作一般,老板从来只会说你不适合这个工作,而不指出你到底哪里犯错了。
他没有义务帮你找出错误。
找出错误的是你,是错误本身给你带来的各种不好的后果。
张华今日说了这么多话,说实在是看在卫瓘的面子上的。
不然,他可不会在此地浪费时间。
对于他来说,可谓是寸光阴寸金。
时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张华刚准备出脚,他以为他说服了面前的卫阶。
换做之前的他,他也觉得他自己会被他方才的一番话所说服。
但是卫阶不是他。
那俊美的脸庞抬了起来,有些阴翳的脸上却镶嵌着两颗异常明亮的眼睛。
“张公,我觉得此事,小子还是不能袖手旁观。”
“你...”
张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又是何必呢?为了一个与你不相干的人?”
“这不是不相干的人。”
卫阶目光明亮,在后面再加了一句。
“这是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张华轻轻摇头。
“你这小子,倒是有点像那老家伙。”
张华嘴角微勾。
果然...
不是一家人,是生不到一起去了。
卫瓘那家伙是这样的臭脾气,他孙子也是这样的秉性。
“罢了,将那家伙给你的锦囊与我看罢,我倒是要看看那家伙能否用一个锦囊里面的东西说服我去帮他。”
“多谢张公。”
卫阶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出来。
“请张公千万要施于援手,这是一条人命的事情,若张公愿援手,小子定然感恩戴德。”
张华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要感恩戴德,也是那小子来,你与我感恩戴德作何?”
说着,张华也接过卫阶手上的锦囊。
这锦囊里面有一张左伯纸。
但这张左伯纸很干净。
从卫阶的角度看过去,好像只有一两行的字。
这样一看,可就把卫阶给急坏了。
这一两行不过二十个字,能够说服张华什么?
这小郎君,会不会是送错信给他了?
卫阶心急如焚。
他紧紧的盯着张华,身怕他下一步留愤然离开。
此时拿着左伯纸的张华,心情也很奇怪。
他嘴角抽了抽。
这张左伯纸上真的只有两行字:
“万望张公谅解,卫叔宝一心助我,然此事已经不是他能够援手之事,送信,不过借口而已。”
这两行字...
倒是让张华沉默起来了。
他深深看着卫阶一眼,有些感慨的说道:“你这小子,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
他心里其实已经准备在看完这封信后就拒绝卫阶的请求了。
原因很简单。
与郭彰为敌,无疑是与中宫为敌,与贾谧为敌,这样的事情,他可不会做。
他与卫阶说这么多话,已经是看在卫瓘的面子上了。
但是一个死人,不会有太多的交情。
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是...
此时他见到手上的这两行字,心中却有另外的想法。
这小子,倒不算是坏人。
“张公,如何,可肯援手?”
卫阶脸上都是紧张不安的颜色。
“不行。”
张华简单了当的拒绝。
不行?
卫阶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很是沮丧,甚至有些失神,像是魂都丢了一般。
“但是...”
见到卫阶这副表情,张华也只能轻轻摇头了。
这年轻人,但真是一点耐心的都没有,再怎么说,也应该等我罢话说完才是。
“我可以为那小子给皇后写封信求情。”
写信求情?
卫阶脸上的表情马上来了三百六十度的变化。
一秒白脸变红脸,当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当真?”
王生轻轻点头。
“我这副年纪的人,还能骗你不成?”
卫阶也知道是自己失礼了。
“如此,小子便替小郎君谢过张公了。”
张华摆了摆手。
“此事老朽也只能做到这里,至于你那知己能不能活下来,那得看天了,你也要好自为之,莫要做出一些昏了头的事情。”
“小子明白。”
卫阶眼神闪烁,重重的点了点头。
再看了卫阶一眼,张华也不想在此地停留了。
他能给皇后写一封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接下来,就要看那小子的造化了。
..........................
洛阳。
冠军侯府。
冠军侯府占地广袤,当然,比起赵王府金谷园这样的庄园来说,冠军侯府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是相对于其他侯府,占地算是极广的了。
府内不仅有亭台阁楼,更是有假山池水,甚至在园东还有一处占地不小的竹林。
深秋十分,原本翠绿的竹林如今也有些发黄起来了。
秋风吹过。
沙沙沙~
枯黄的竹叶便飘然而下,融入土地,变成土壤的一部分。
深秋景象,从洛阳的一棵树,一株草,甚至从每个人的装扮上,都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秋天的步伐已经悄悄迫近。
寒冷,渐渐来袭。
此时在竹林小亭里面,今日却是摆上了酒席。
亭中两人,亭外则是站着不少冠军侯府的家仆,还有手握着如意、酒樽的侍女侍奉其间。
亭中两人,其中一个是欧阳建,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冠军侯府的主人冠军侯郭彰了。
“坚石老弟今日来我府邸,确实有些让人惊讶啊!”
欧阳建呵呵一笑,说道:“确实是让人惊讶。”
欧阳建将眼前的酒水轻轻端起来,小小的喝了一口。
“深秋时分,还是一口烧酒来得实际。”
郭彰呵呵一笑,他的坐姿很是豪放。
右腿伸直,左腿弯着,他的手便是放在弯着的左腿上面的。
“烧酒好是好,但本侯可没有这么多时间来陪你玩了。”
之前,郭彰对欧阳建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但是金谷宴之后,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呵呵。”
将酒樽放下去,欧阳建轻轻说道:“我知晓我欧阳建已经是身败名裂之人了,不日,也不会留在洛阳了,而是要回渤海老家了。”
郭彰手上拿着酒樽,轻轻的看着里面黄浊的酒液,没有说什么话。
“我虽然要回渤海,然而心中的仇怨,却是久久放不下。”
这个所谓的仇怨,郭彰自然知晓。
“所以,你要我帮你?”
欧阳建缓缓摇头。
“不是帮我,而是帮君侯自己。”
“帮我自己?”
郭彰都差点笑起来了。
“我堂堂冠军侯,还怕那一介寒素?只需二十多日后,那小子便是泰山府君手下的一缕亡魂。”
欧阳建深深的看了郭彰一眼,说道:“只怕这只是君侯嘴上说的话罢了?其实,在君侯心中,是怕那寒素的?”
“怕?我郭彰何时怕过?!”
郭彰的音量都增加了许多。
“若是不怕,何必如此大声说话呢?”
没等郭彰继续说话,欧阳建继续说道:“况且,这些日子,洛阳中传的沸沸扬扬的神迹,君侯难道没有听到一些消息?”
“自然听到了一些消息。”
郭彰的眼神也有些阴沉起来了。
“既然君侯知晓了坊间传闻,便知晓那小子如今在借这神迹,想要给自己造势,君侯试想,若那小子说他可以通神,有多上妄求长生的人会站在他那一边,别的人不说,赵王司马伦,便是其中一个,而且,小子也听说赵王殿下今日就去了长秋宫,更是在长秋宫中提到了那寒素。”
郭彰握酒杯的手紧了紧。
这个消息,他也知道。
“这些消息合在一起,君侯还如此信誓旦旦?”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那...那要如何做?”
郭彰抬起头来,话中已经有询问的语气了。
欧阳建嘴角微勾。
他知道,他的谋算,已经达成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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