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子斐并不知道,厉无咎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事实上在天河决堤后,朝中近半官员纷纷上表,说是今上不仁,是以天降大灾以警示万民,要求今上下罪己诏,甚至民间谣言四起,只道今上皇位不正,理应退位让贤。
当时今上登基已逾二十年,自然不是这等谣言就能打击到的,但到底面上无光,赈灾时又闹出了相关官员以次充好,用霉变陈粮代替了灾粮,致使大批灾民死亡的案件。虽然那些官员当下就被玄武卫捕拿,而后今上下旨直接斩首弃市,并将家眷或充军或打入贱籍,但民间依然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皇帝残暴不仁,不顾黎民死活,用霉米赈灾。
这事虽然最后到底平息了下来,但终究是损了今上的名声,而且此事发展着实蹊跷,今上便向玄武卫下了密旨,让他们去查幕后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
去年玄武卫终于查到,这之后又是昌宁郡王的手笔,只是没能捉到实证。更耸人听闻的是,他们得到消息,益华郡河段决堤其实是有人刻意为之。
与刚刚厉无咎告诉薛子斐的不同,益华河堤建造上虽然有些问题,但并没有他方才所说那么严重,不然也撑不了那么久。事实上,他们查到的消息,益华郡的河堤是在最后一天让人给掘了,当时水位已涨到最高,再被人掘了一个口子,再也撑不住,当下一溃千里,滚滚河水滔滔而下,沃野千里近皆化作泽国。
这决口又是在夜里,下游黎民都在睡梦之中,便遭了大难,一夜之间死伤无数,近十万人直接消失在滔天白浪之中,还有数十万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在逃灾途中又是死伤无数。天河下游一时间浮尸千里,易子而食的惨剧不绝于耳。
而在玄武卫探听到的消息中,益华郡郡守贪污的银两都流入了昌宁郡,而决堤之事和后面群臣上表之事,还有赈灾官员换走的粮食,最后也没有找回来。这些事情之间,千丝万缕的线索最后都指向了昌宁郡王,是以今上担心这位皇兄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尤其是他虽然知道皇兄对自己继位一直心存不满,但是只为了污他的名声,就掘开河堤,致使数十万黎民受灾,实在是太过丧心病狂。今上也终于是下了决心,要彻查到底,此次便是太后再来求情,他也不会再对皇兄留情。
这次总共派出了十名玄武卫,全是其中的精锐,其中两人在寻访中已经折了性命。剩下有三人留下保护刘秀才的妻子,在他们走后第三日,刘秀才的妻子也会以与刘秀才一起回娘家探亲为名离开宁州城。
剩下五人则是带着刘秀才,改头换面悄悄返京。哪知道,就是他们之中,竟然出了一个叛徒。
那夜薛子斐等人走后,激战中,忽然有一位玄武卫倒戈相向,虽然他的功夫在五人中算不上最好的,但众人对他未曾设防,眨眼间便被斩杀一人,重伤两人,他拼着被人断去一臂,才将那人斩于剑下。
他失了一臂,但是到底是当场斩杀了那个叛徒,将刘秀才救了回来。而后吴四海拼着一死,将二人送出包围圈,自己却力战而亡。厉无咎带着重伤,依稀间记得薛子斐等人去往了北侧山林,遂提着一口气寻了过去,万幸终于是找到了众人。
至于刚刚他告诉薛子斐的版本,实在不是有心欺骗于他,而是这等朝廷秘辛,薛子斐还是别知道的好,对他并没有好处。
薛子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厉无咎所言,并未再有追问,只是深深呼出一口气后,走开了,不一会儿与李文广等人商量了一下,提前去四周巡视一翻,免得正正撞上那几个鬼面人或是黑蛟帮的人。
薛子斐其实心里也清楚,厉无咎所说的多半不是所有的真相,不过他更明白,有些事情,厉无咎也是不能说的,知道了也不是好事。能从他口里问出那么多,薛子斐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是这真相实在是沉重,薛子斐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何师父穆清宁愿避居赤水这种荒蛮之地,也不想长居中原。中原虽然富裕热闹,但是人多是非也多,有道是人心难测,这江湖中、朝堂上莫不如是,就连乡村老妪也会嚼邻家寡妇的闲话。倒是赤水这些地方,民风淳朴,接人待物恩怨分明,更符合他们的性子。
薛子斐忽然升起一阵深深的无奈,他虽然年轻,初入江湖不久,却已略有所感,人生百态,似乎总也脱不开尔虞我诈,不由得有几分丧气之意。
“薛少侠,你看起来怎么情绪有些低落?”李文广见薛子斐神色似乎有些阴晴不定,想了想终于开口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些事。”薛子斐摇摇头说道,脸色却还是有些黯然。
李文广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薛少侠,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黯然,不过,我痴长你几岁,你且听我一句。”
“这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少侠不必过于介怀。”李文广语气真诚,“我观少侠,虽然表面上放肆不羁,实则心性纯善。然这世间之事,向来不以你我心情改变,少侠不因将他人的错误都担在心上。遇上了,有能力便帮上一把,力不能及,也不必苛责自己。至于小人,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哪有不遇小人的,没有他们这俗世也就不是俗世,江湖也便成不了江湖了。”
“至于那朝堂之事,我等人在江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少侠还是不要多掺和的好,那厉无咎也是条汉子,更是个明白人,想来也不会愿你参与进去。”李文广说道,略带感叹,“你或许不知,其实吴四海等人身份暴露时,我与其他几个武师虽然想走,但到底还是心有顾忌。来寻你们求助,实际上还是吴四海的建议。”
“他们几个,恐怕都死了吧。”李文广叹了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