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塔纳部落,苍云堡。
冷风如刀,万里飞雪。
古老的土堡中,点缀着昏暗的油灯,炭火烧的霹雳哗啦响,仍是难以驱散凛冽寒意。
在那卧榻之上,有着一名约莫十五岁的少年盘坐,他脸色惨白,身躯单薄,眉宇之间,有着一条墨绿色纹路,仿佛一道封印。
少年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他望着桌上那一碗药汤,清秀而稚嫩的面庞上,呈现出痛苦之色。
药汤呈血色,其上有着袅袅血雾升腾,妖异而又神秘。
沉默持续了少顷,少年眼皮微抬,哆嗦着身子,声音颤抖道:“姐姐,现在你终于可以告诉我,为何我每三个月,都要喝这样一碗药汤了吧?”
漆黑的眸子中,充斥着畏惧与厌恶。
他穿越过来已经十年,一切早已习惯,唯一忍受不了的,便是眼前这药汤。
每喝一次药汤,他都生不如死,那种痛苦,就像有着万千蛊虫,吞噬着他的血肉。
每次,他都咬着牙,倔着骨,可仍是会痛的几乎昏死过去。
默立在烛火之下的女子,一身黑白交错的鳞甲,鳞甲上竟似有常年于月色下巡逻而镀上的月光一般——那些月光在她利落的鳞甲上,凝成一层清亮的薄霜。
微晃的烛火,未能灼透她脸上森冷的寒意;沉重的战甲,反而是将她那玲珑有致的身材,凸显的淋漓尽致。
当然,最让人惊艳的,便是与那绝美颜容不相搭的满头白发。
此女名为濯缨,乃塔纳部落三大霸主之一—苍云军统帅。
沉默持续了少顷,空气都有些凝固,濯缨玉手颤抖地摸着武玄额前的墨绿色纹路,道:“因为它能破解你的封印-镇龙纹。”
“镇龙纹?”武玄眉头微皱,忍不住地问道:“便是这道封印,让我不能修炼,无法成为玄师么?”
天地之间,有一种特殊力量名为玄气,凡人若能感应玄气,引玄入体,便可逆天而行,成为玄师。
一些强大的玄师,举手投足间,焚山煮海,威能莫测。
濯缨螓首微点,神色渐渐黯然。
武玄轻抿嘴唇,牙齿忍不住地咬了起来,道:“是谁给我下的封印?”
濯缨凤目微抬,目光透过虚空望向北方,缓缓道:“你可曾听说过秦皇朝?”
武玄微微颔首,大秦皇朝,乃北漠霸主,皇朝之内,玄师无数,强者纵横。
濯缨俏脸上掠过一抹自嘲,道:“别看我们苍云军偏安一隅,龟缩在这小小部落,十数年前,我们苍云军,乃大秦皇族,镇守大秦边疆武王城,声名赫赫,威震八方。”
武玄闻言,也是一怔,如今的苍云军,竟有如此显赫背景?
苍云军较之大秦皇朝,便像塔纳部落较之北漠,两者存在天壤之别,犹如萤火对皓月。
而今,这萤虫之火,竟然能与皓月扯上关系,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武玄面露讶然,目光惊疑不定。
濯缨俏脸淡然,道:“我们的父王,昔日追随秦皇鞍前马后,荡平宵小,随后大秦立朝,感念家父恩德,封其为武王,镇守大秦边境-武王城。”
“父王坐镇武王城,守护大秦边境,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直到那一日…”
濯缨的凤目,覆上一层寒霜,道:“那一日,大秦北方敌对势力神策国忽然兴兵作乱,武王奉秦皇之命,率领苍云军大军,前去平叛。”
“神策以军武立国,兵精将广,武王举倾城之兵,苦战三日,以命搏命,一举将神策灭国。”
“灭掉神策国,我们苍云军死伤惨重,奄奄一息,就在这时,太子秦苍,率领皇朝禁军赶来。”
“我们本以为他是来接应,然而,谁能想到,秦苍竟是将屠刀,挥向了我们苍云军!”
“父王率领气息奄奄的苍云残军,浴血奋战,从禁军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武王城。”
“我们以为秦苍拥兵自重,意欲谋反,于是将秦苍叛乱的消息托人传递给秦皇,谁知秦皇不仅称赞太子平叛有功,还斥责父王勾连神策,图谋不轨,号令天下诸侯举兵讨伐!”
“那秦皇,为何如此薄情?”武玄声音颤抖,父王护国安邦,忠心耿耿,到最后,竟是获得如此下场?
濯缨眼睛渐渐通红,道:“父王曾说,当兵打仗吃饷,就该为国尽忠…直到那场武王城之殇,我才意识到没有明君的国,未必值得尽忠。”
“那秦皇,究竟是受了小人蒙骗,还是忌惮父王,怕他拥兵自重?”武玄喃喃道,他自幼不能修炼,熟读诗书,知晓功高盖主,祸必降之。
濯缨凤目泛寒,不过却并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可知晓,决定玄师修炼天赋的,是什么?”
“是血脉。”武玄道,血脉尊贵的玄师,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前途不可估量。
濯缨螓首微点,道:“昔日秦皇曾做一梦,梦中武王城上方,天地异象,玄气升腾,龙腾凤鸣,璀璨夺目。”
“巫师向秦皇进言,此梦意味着武王城下龙脉汇聚,预示武家血脉返祖,将有龙凤临世,若不镇压,假以时日,武家龙游四海,凤舞九天,怕是会喧宾夺主,危及大秦。”
“相反,若是剥夺武家血脉,加持己身,那不仅秦皇可入大境界,他大秦,更能千秋万载,国祚绵长。”
武玄冷笑:“好一个秦皇,我武家赤胆忠心,竟不及他虚无缥缈的一个梦。”
濯缨冰霜般的面容上,隐有泪痕,寒声道:“神策国叛乱,只是一个阴谋,为了调虎离山,将爹爹引出武王城。”
“父王出征之后,巫师曾前来武王城,我们本以为他是代秦皇前来慰问三军,谁能想到,他竟暗中在武王城布下了吞噬古阵!”
“此阵,可以吞噬玄师血脉,父王率领苍云残部,从太子率领的禁军围剿中杀出,逃回武王城,本以为逃过一劫,谁能想到,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随着三军入城,就在城门关上的那一刻,吞噬古阵突然启动。”
“我们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气息奄奄,根本无力抵御阵法吞噬,只能任由那吞噬古阵,将我武家所有族人身上血脉,生生剥夺!”
血脉剥离,那等痛苦,可以想象,轻则修炼缓慢,沦为庸人;重则当场暴毙,魂飞魄散。
更何况,秦苍率领皇朝禁军,各路诸侯,兵临城下。
武玄怔怔地听着,心头波澜骤起,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仍可以想象,那一日的武家,何等的绝望。
“这便是我不能修炼的原因么?”武玄苦笑,神色顿时黯然一些。
十五年了,本该是修炼的大好时光,他却感应不到玄气。
本该是雏鹰展翅,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年纪,他却只能终日躺在这病榻上,烤着火炉,默默承受着外面的流言蜚语。
在其一旁,一名身穿甲胄、虎背熊腰的中年将军,听得此言,双掌紧握。
他名薛战,乃苍云军副统帅。
濯缨瞧得武玄脸上的落寞,也是有些不忍,道:“你的龙脉,并没有被剥夺。”
武玄闻言一怔,讶然抬头,道:“龙脉?”
濯缨螓首微点,道:“秦家算出我武家血脉返祖,将有龙凤降临,并非一梦,而是确有其事。”
她的眼神,无比的哀痛:“而你,便是我武家圣龙。”
“拥有龙脉者,一遇风云,便化圣龙,假以时日,定能纵横六合,横扫八荒,镇压九天,主宰十界!”
武玄眸心掠过一抹诧异,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濯缨,道:“那我的龙脉,为何逃过此劫?”
濯缨凤目微抬,道:“父王自知我们武家无法逃避此劫,以精血为墨,拼死在你身上刻下三十六道镇龙纹,将龙脉隐去,因而吞噬古阵,并未发现它。”
在其一旁,薛战眼眶泛红,忍不住地道:“武王本欲将镇龙纹刻在统帅身上,隐去统帅的凤脉,可统帅却…”
“住口!”濯缨俏脸微凝,一声冷喝,打断了薛战的话语。
虽然薛战并未说话,可武玄已大抵猜测到了他言下之意,他怔怔地看着濯缨,喃喃道:“姐姐,是你将镇龙纹让给我的,是么?”
“你,便是预言之中的武家血凤,是么?”
噗!
一口鲜血,自濯缨口中吐出,濯缨那清冷的面庞,此时竟无血色!
“姐姐,你怎么了?”武玄一惊。
“我没事。”
濯缨神色有些慌乱,她取出绢帕,欲擦去嘴角血迹,长袖却是在此时脱落,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香嫩玉臂。
在那玉臂中央,竟是有着一条血色纹路,熠熠生辉。
“那是,血痕?”
瞧着那条血色纹路,武玄顿时如遭雷击,目光一滞,愣在了原地。
玄师一旦出现血痕,那便意味着时日无多、命不久矣了啊!
薛战眼睛通红,声音颤抖着道:“你身上的镇龙纹,需要至亲之人精血淬养,方能缓缓消除。”
“这三年来,统帅每个月都以精血作为药引,熬制药汤,祛除你身上的镇龙纹,与此同时,她精血消耗过多,若是不能收回凤脉,三年之后,恐怕统帅便,便…”
言至最后,薛战紧绷的脸庞再也紧绷不住,眼眶湿润,哽咽地说不下话!
“什么?!”武玄双目泛红,眼中布满血丝,滔天般的杀意,冲天而起!
他百般嫌弃的药汤,竟是姐姐精血所炼?
自己身上的镇龙纹,竟是姐姐以命解封?
为了解封自己的龙脉,姐姐的寿命竟已不到三年?!
濯缨美目黯然,如失了魂,那一日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一日,武王战死,武后失踪,武王城沦为人间地狱。
那一日,城内凤凰哀鸣,潜龙入渊;城外草莽化龙,叱咤九天。
那一日,统帅濯缨青丝变白发,眸中英气化为死灰。
“我记不清那天死了多少弟兄,只记得用战士们的牺牲换来的业火血路,是他们誓死相救,才能让我姐弟,逃到这塔纳部落。”
“可,我却不能血刃仇敌,无能唤醒苍云荣光,只能苟活于世。”
向来充满威严的苍云统帅,塔纳部落口中的“血手凤凰”,此时俏脸之上,尽是落寞与颓唐。
她也想去复仇,她不怕死,她已经经历过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又何惧一死?
只是,她还有弟弟,还有誓死追随的苍云军,若她撒手离去,他们该怎么办?
濯缨纤细睫毛上,晶莹泪珠打着转,她玉手托着武玄的脸庞,强忍着泪水,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虽然时日无多,但死不足惜,而你,我武家圣龙,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决不能让咱们的兄弟,白白的牺牲!”
无声的感动,伴随着一丝愧疚,此时齐齐涌上武玄心头,浸湿眼角。
“父王因我而死,族人因我而灭,姐姐因为我而失去了凤脉…”
“可我,偏偏什么都做不了。”武玄嘴唇紧紧的抿着,他端起药汤,放在眼前。
漆黑的眸子中,不再有厌恶与畏惧,反而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姐姐,你说的对,在这个世上,没有力量,谁也保护不了,包括我自己。
既然这样,那以后,我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
天策府,秦皇朝,那些欺负我们的,亏欠我们的,我要一个一个,全部讨回来!
碗中药汤,一饮而尽!
最后一条镇龙纹,缓缓消失。
嗡嗡嗡…
低沉的龙吟声响起,若是濯缨在此,必能讶然见到,此时的武玄周围,有着一条金龙虚影缠绕。
他的气势,节节攀升,仿佛沉睡的巨龙,即将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