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到长安后,王晞还没有好好看下这个将要名震千古的城池,
萧索、贫瘠、饥饿,很难想象三十年后,这里能成为世界的中心。
如今的来家人,主要集中在城南大业坊的来家老宅,东市的包打听非常专业,向王晞一五一十的介绍了来家如今的现状。
前隋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江都兵变,诛杀杨广,来护儿宁死不降,亦被杀。
来护儿一生十二子,江都兵变,家小与诸子皆被宇文化及所杀,只有当时年幼的来恒、来济由于当时在大兴老宅,而幸免于难。
现如今来家的主事乃是当时来护儿的第一家臣来渊,这个名字王晞曾经听义父提起过,来家的家臣中义父王起乃是来护儿的亲卫首领,随来护儿征战疆场,来渊则是整个来家的大管事,负责来家的一切生意、府宅等大小事情。
与王起不同的是,来渊是来家的家生子,世代在来府为奴,被来护儿赐了来姓。
江都兵变后,来家家小罹难,整个来家都被重创,亲朋故旧要么奔走离散,要么落井下石,好在有个来渊兢兢业业,替来家抚养两个幼子成人,还保下了来家在长安的大部分产业。
来护儿半生戎马,他存活下来的两个幼子却都去做了学问,年长的来恒,因在国子监的出色表现,被检拔为翰林编修,虽然还不入品级,却已然算是入了朝。年幼的来济不过八岁,如今还在府中就学,却已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了。
到底是曾经荣宠无人能及的来护儿,来家在整个长安城,共有大小府邸十二座,安邑坊这边不过是其中一座。
长安城乃是前隋的西京大兴城,当初隋文帝篡周立隋,命宇文恺于龙首原上建大兴城,城池建立之初,人烟稀少,尤其是城南的坊市荒无人烟,竟是为飞禽走兽所占。
于是隋文帝命将诸勋贵尤其是皇亲国戚的府邸全都封在城南,到杨广登基时,城南的坊市已经是长安贵人的聚集地,来护儿就是在那时候被封在大业坊的,来家将祠堂等都设在大业坊作为祖宅使用。
李唐立国后,反其道而行之,昔日前隋的贵族大多离散,靠近城北皇城的坊市成了李唐新贵们的聚集地地,而城南反而成了贩夫走卒等平民聚集之地。
或许是考虑到来家传承不易需要低调行事,来渊将来家在城北的族人全都迁到城南,所以安邑坊的宅子便空了下来,只是定期派几个家奴来洒扫一番。
长安的粮价已到了斗米等值一匹绢的巅峰,一些品级低的官员家中甚至都开始闹起了饥荒,就更不用说寻常百姓家了。
“公子给点吃食吧????”
“贵人,可怜可怜我的孩子,求求您了,救救他???”
“郎君啊,给些吃的吧,我们一家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衣衫褴褛的人群就像苍蝇见到散发甜香的糕饼一样,呜呜泱泱的便围了上来,程松、程武握刀在手,大声叱喝着驱赶。
马车上的王晞心里不由一阵烦闷,那些饥荒无助的眼神,一如八月那场逃亡路上所见,如今城南,想必也是处处在考量着人性的悲凉吧~
“山东、河南等地的粮食还未到吗?长安缺粮已有数月,这样下去,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唉~”程处默无奈道:“谁告诉你长安缺粮了?长安城内的粮食或许远不如前几年时候的储备,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你是说有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王晞瞳孔一缩,惊声道。
“你以为呢,缺粮的不过是朝廷和百姓,入了品级的官儿就那么多,可你见哪家勋贵府上饿死人了?”
“朝廷就这么放任不管吗?就算陛下新登九五,朝政未稳,可也不必如此畏手畏脚,若是民变一起,就算稳定了朝政又能怎样!”
程处默不答,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王晞,王晞先是一怔,闭目思量片刻,不由深吸一口气:“哄抬粮价的是满朝的勋贵是吗?也只有他们能让陛下如此忌惮了~若是寻常的商贾哪怕是世家,陛下都会施以雷霆手段,可是勋贵们就不同了,大唐是他们和他们的祖辈打下来的,法不责众!陛下登基就大削封爵已是人心惶惶,若是再逼迫他们?????”
程处默微微一笑:“不愧是某家的表弟~”
王晞心中一片悲凉,不由想起明末清兵入关,崇祯为筹军费向满朝文武苦求纳捐,文武百官却都置若罔闻,李自成破城之后对百官严刑逼供,共搜索白眼不下七千万两??????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民心所向,当仁不让”,再多的圣贤之言也无法让短视的人抬起头来看看远方,饥民们绿油油的眼睛看的人一阵心慌,王晞知道,贞观初年长安城内没有大规模民变的记载,或许是李二后续采取了什么手段,可是那些勋贵们不知道啊,为盛世李唐奠基,一直韬光养晦的贞观到底有多少事情没有载入史册~
民心,民心,是那位天可汗的眼光还没有看到偎依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子民,还是尚未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觉悟?
来府的门前格外安静,来家老宅甚至还没有安邑坊那座别院阔气,早已不是簪缨世家,来府的大门上方只是悬挂了一座“来府”的匾额,并没有多少富丽堂皇的装饰,很难想象,这会是几十年前让天下贵人争相献媚的荣国公府。
张老头魂不守舍的将名帖递给门房,门房恭敬行礼便匆匆走了进去,不过片刻,一位七八岁模样的儒袍少年身后跟着一位锦衣老者便快步走了出来。
少年躬身行礼,童声稚嫩清脆,语气却颇显老成:“来家十二,不才来济,见过白鹿侯,见过程小公爷~”
王晞躬身还礼,毕竟是义父当年的主人家。
来济一摆手:“君侯请~”
雅致安逸的客厅内,众人分案而坐,来济:“来人,奉茶!”
小厮奉上茶汤,当然不是王晞的云梦清茶,而是贵族惯例的葱姜茶汤。
来济拱手道:“不才一直于城南陋巷闭门读书,听闻君侯昨日封爵盛事,还未及前往恭贺,不想竟有幸得君侯亲自登门,不才倍感荣幸。”
王晞对来济少年老成的样子有些反感,便直接看向来济身后的锦衣老者:“昔日来家遭逢大难,子嗣凋零,只余两位幼子幸存,听闻如今来恒已入翰林承旨,今日再见来济一番礼数做派,可知来渊公八年来付出何等心血。”
来渊面色一变,急忙伏地叩首道:“来渊一介家奴,何敢当君侯称公。”
王晞叹口气:“当得的,你可知某是何人?”
来渊惊诧的看着王晞,不知道这位新晋侯爷是什么意思,来济对自己被忽视有些不满:“不才虽然偏居陋巷,但白鹿侯名满长安,来济也有耳闻,君侯乃是先秦纵横大圣鬼谷子的后人,不知君侯此来弊府,到底所谓何事?”
张老头终于再也忍不住,有些激动的颤声道:“大管事,你不认得我了吗?”
来渊老眼混浊疑惑的看向张老头,良久才激动道:“汝是??????张正骨????汝还活着???”
张老头激动的走向来渊,抱着他的腿便嚎啕大哭:“是我啊,大管事,小老儿苟活了下来???????”
来渊也眼含热泪:“好,好,活下来就好,八年了啊,当初汝随侍国公于江都老宅,某还以为你们全都?????????活下来好啊??????”
王晞起身向来渊躬身一礼:“后辈王晞,见过來渊公。”
来渊急忙推开张老头,叩首道:“来渊不过一家奴,何敢当君侯如此大礼!”
王晞扶起他:“来公自然当得,来公既然知我之名,当听过我义父是谁。”
来渊激动道:“什么????????你?????君候你义父真的是王起吗?当初听到君侯义父被封为永安县男之时,还以为重名巧合,原来君侯义父真的是昔日国公亲卫王起啊??????”
王晞扶着来渊坐下,张老头啜泣着将当年他与王起逃亡最后隐居在水阳村子的事情详细的说与他听。
来渊愤怒的面色发红:“清河崔家!断不能与其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