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五年,大年夜刚过,庐州城的百姓没等到一场瑞雪,却等来了一场滂沱大雨。
清早时候,天色玄青幽暗,烟雨缭绕下的青石街道,许久都没有一个路人行过。街道两旁老屋顶上,奔流雨水沿着石瓦起伏汇集,珠帘滚滚坠下屋檐,跌落在石阶上的小坑里。不见停歇的暴雨很快在街面上铺满了一层透彻晶莹的水幕,隐约明镜,映着两旁的街景。
这路街道尽头转出一个人影,这人撑着油纸伞,怀里抱着个大包裹,脚下布鞋裤腿虽被雨水浸没沾湿,却迅捷且平稳地朝这边走来。一路来到南边一座富丽堂皇的挂着“庐安当”匾额的小楼前停住,他将油纸伞丢在门口,也不管浑身占满的水汽水渍,慌忙进入。
庐安当作为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当铺,就算是新年头一天没有什么客人来访,也照常开门营业,不过铺子里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掌柜靠在柜上打盹。掌柜被来人的动静惊醒,刚要抬头准备说当铺掌柜的行话,却认出了来者,不禁楞了一下,才回过神问道:“秦大人,怎么是你,这大年初一就来生意了?”
这被称作秦大人的中年男子,仍旧一手抱着怀里的包裹,道:“巴掌柜,阁里还有大夫在吗?”
掌柜看秦大人面色焦急,赶忙从柜里出来,问道:“谢大夫还在,怎么了?”
秦大人抓住掌柜的手,走到旁边的私密小房间里,这才将怀里的包裹轻轻地捧了出来。这包裹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隐隐散发出一缕腥甜血气。掌柜鼻子一嗅,这味道实在太过熟悉了,他眉头紧锁缓缓将包裹打开。
包裹里,一个浑身伤痕的约莫周岁不满的孩童紧闭双眼,小口张开从嘴角旁渗出血渍,上下两片嘴唇微微张合,却始终哭喊不出来,头顶上凹下去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掌柜的大惊失色:“你这……”
秦大人道:“别问太多,救人要紧,我给这小家伙渡了一口真气护住心脉,才勉强保他不死。快请谢大夫来看看。”
掌柜赶忙跑了出去,上了楼上将谢大夫请了下来。
这谢大夫一见着这小娃娃,面色顿时凝重,道:“头骨碎了两块,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奇迹。”
秦大人赶忙问道:“还有救吗,谢大夫?”
谢大夫将这小娃娃仔细检查了一遍,道:“其他的伤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就是头骨这……我给他接好,也不能保他不死,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造化了。”
秦大人道:“那就麻烦谢大夫了。”
谢大夫将双手洗净,慢慢地将小娃娃两块碎裂的头骨接上,再用夹板绷带包扎紧实,这时已经在旁边烧好热水的巴掌柜赶紧用热毛巾将这小娃娃一身的血渍擦洗干净。这期间,秦大人的一只手始终按在这小东西的后心,用一口真气护住他的心脉。
秦大人看谢大夫已经开始收拾药箱,赶忙道:“大夫,怎么样了?”
谢大夫道:“第一关算是熬过去了,就看他能不能熬过三五天时间。我先去楼上熬药,有什么异样就赶紧知会我一声。”说着,便将药箱整理好,匆匆忙忙去楼上配药。
秦大人看着遭了这么大罪的小娃娃,居然一点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便又将他抱在怀里,一只手始终没有断开真气渡入。
巴掌柜问道:“秦大人,这小娃娃从哪来的,还受的这么大的折腾?”
秦大人摇了摇头道:“死人堆里捡来的……我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个小人活了下来。”
巴掌柜问道:“你打算把这家伙怎么办?”
秦大人道:“能熬过这一关再说吧。”
接下来的四天,秦大人就在这小屋内手没断开真气的渡入,硬生生的熬过了这小东西最危险的几日。第五日清早,谢大夫将这小家伙又检查了一遍,舒了一口气道:“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年纪小恢复也算快,头上的碎骨已经接连上了,再过十几天应该就能完全长好。”
秦大人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轻轻地放开渡真气的手,这熬过鬼门关的小东西顿时张口咿咿呀呀的哭了起来。
一旁的巴掌柜看着面带倦色的秦大人,问道:“你这跟阎王爷抢人命,何必呢?”
秦大人将小娃娃放在准备好的被褥上,道:“干我们这行的,谁没有八百十条人命在身?但终究是有那么几条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实在不能袖手旁观。”
巴掌柜叹了一口气道:“可现在,还能有几个会遵守那些规矩呢?”
秦大人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哼,天道有轮回,终究有报应,就和当年刘千城一样。我能救一条性命,日后下了地狱,阎王爷好歹会少算我一笔血帐吧。”
巴掌柜看了一眼那睡去的小娃娃,问道:“现在,你打算把这小家伙怎么办?”
秦大人道:“送去训练营吧,这些年阁里快有些青黄不接了。”
巴掌柜摇头苦笑道:“那你救他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任他死了算了。”
秦大人叹了一声道:“林肆执掌阁主之位后,每年的新人少得可怜。我既然身居高位,也得为阁里考虑考虑,不得已而为之。”
巴掌柜道:“也是,那我就通知那边隔几日就来把这小东西领走了。只不过,这小子得叫什么名字。”
秦大人从小娃娃的脖子上摸出一只玉佩,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带着这个玉佩,上面有个‘燕’字。”又掀开被子,指着他胸口上的一个暗红色胎记:“这有个‘罗’字的胎记,就叫他燕罗吧。”
父母?大概从燕罗记事起,就从未有过“父母”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大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和同吃同住的十来个小伙伴,就是他的全部记忆。
这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负责学堂学生的管家推开房门,挨个将躺在大通铺上的小学童们敲打起来。燕罗与伙伴们穿戴洗漱好,便来到学堂正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将面前的《千字文》摊开,叽叽哇哇地背诵起来。
“喂,燕罗。”坐在旁边桌子上的赵青凑过来戳了戳燕罗的肩膀,“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们都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怎么先生还不教我们新的。”
燕罗把千字文合上,道:“不知道啊。”
赵青道:“我听先生说,以后还要学四书五经,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燕罗摇摇头:“我哪知道。赶紧背书,马上先生进来看见你不背书,又要抽你板子了。”
正说着,身后大门被一个健硕的中年先生推开,先生先是扫视了座位上的十来个小书童,咳了一声将有些开小差的书童吓得赶紧抓起书来。
先生走到最前面的书桌前,在悬着孔圣画像下的太师椅上坐下,道:“都停下来。”
听了先生的吩咐,一群小书童将书放下,坐得端端正正听先生训话。
这先生道:“你们在学堂里学了将近一年,会识字了,也会写字了,很好。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学些更高深的学问,为你们以后能有一技傍身,挣口饭吃。”
赵青赶忙问道:“先生,我们下面要学什么?是不是您说的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先生反问一句,“不,你们不需要。”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学什么等会再说,先吃早饭吧。”已经在门外侯着的管家和学堂伙计将粥盆碗勺端了进来,给小书童们挨个盛了碗白粥。看着吃饭的小书童们,先生若有所思,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小书童们听:“不知道一个月以后,这里还能坐着几个人。”
燕罗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早就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的书背的滚瓜烂熟,心里早就烦透了,听先生说今天要教新的东西,可高兴了,三两口就把碗里的粥喝干净,迫不及待的等着先生开始讲课。可放下碗没多久,燕罗就觉得眼睛里先生开始逐渐的变形拉长,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一阵天旋地转,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先生看着一屋子的小书童全都昏睡过去,这才站起身来,向那送粥的管家问道:“这回怎么分?按老规矩,五六个人一屋子吗?”
那管家摇头道:“老马,这回改规矩了,这十二个,全都放在一个屋子里。”
先生惊了一跳:“全都放在一个屋子里?你没听错?”
管家点点头道:“是的,我和阁主确认了两遍了。”
先生坐回太师椅,道:“既然是阁主的意思,那就照办吧。”
燕罗恢复神智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和伙伴们被关在了一个宽敞却封闭的重砖房中,此地昏暗潮湿,地面墙壁与地板都是光溜溜的大石板,空空荡荡什么摆设都没有,只有铺满地的干草散发出发霉腐烂的气味。仰头望去只有屋顶四角的小缝隙透露出一点点的阳光,将这里照得隐约可见。或许,这间屋子叫做大牢才更加适合。
大牢里陆续醒来的小娃娃们,哪里能想得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宽敞明亮的学堂不见了,先生也不见了,只有昏暗压抑的环境和难闻的气味。一个孩子发现了紧锁的大门,连滚带爬的扑到门上不停地拍打大门,喊道:“开门开门!有没有人!先生!先生,先生救我!”然而,门外一片死寂,任由这孩子喊道嗓子嘶哑。昏暗未知的环境压抑下,两个孩子已经畏惧的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整个牢里的所有孩子都跟着哭闹起来。刺耳高亢的哭闹声,从牢里传了出去,可许久过去,孩子们都哭累了哭哑了,依旧没人来搭救他们。这一日就在孩子们哭了歇、歇了哭循环往复中过去了。
第二日清早,挤在一起的孩子们刚哭累睡着的时候,紧锁的大门上“咔嚓”开了一个人脸大的口子,投射进来一阵刺眼的光亮,灌入大牢内的光线中一个人影闪过,紧接着就丢进来三个馒头和一个水袋,又“咔嚓”一声将洞口锁死。
赵青第一个听到动静,立马反应过来,扑倒门上,大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然而,门外又恢复了寂静。饿了一整天的孩子们已经暂时不管被困的险境,咕噜咕噜闹腾的肚子,只想着赶紧吃些东西。
赵青捡起占满泥土的三个馒头,看了看面前十几个小伙伴,只好先将粘着泥土的馍皮揭掉,再把三个馒头分成十二份分发下去。而唯一的水袋,也只好一人一口刚好喝完。可一个馒头不过拳头大小,每个孩子分到的也勉强塞了牙缝,一个时辰不到就又饿了。
还不死心的孩子,又去敲打大门,希望有人能听见他们的求救放他们出去,或者再送一些食物也好。可是,这样的徒劳除了更快的消耗体力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第三日的同样时候,大门的洞口里又随意的丢进来三个馒头和一个水袋。这一回,孩子们赶忙围了上来,将馒头上的泥土擦干净掰成了十二份分食干净。
第四日,当三个馒头和一个水袋被丢进来的时候,一个人高马大的孩子抢在人前将馒头抓在怀里道:“我来分。”说着,背过身将馒头分好丢出来十一人份。
“黄煞,你赖皮!”赵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另一边,指着这孩子生气道,“你留一半馒头!你想自己吃一半馒头吗?!”
这黄煞被赵青抓了个现行,顿时恼羞成怒,将赵青揪了起来,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赵青痛的捂住肚子跪在地上哇哇直叫。这时,又有两个孩子不服气,要和黄煞理论。可黄煞压根不睬,又是啪啪两巴掌将两个孩子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黄煞将半个馒头塞进嘴里,三两口咽了下去,扫视了剩下的孩子,凶狠道:“我就这么分,谁不服,出来。”黄煞在这群孩子中年纪最大、体力最好,剩下的孩子被黄煞的眼神瞪得一个哆嗦,不敢抬头看他,赶忙低头捡起更小的那一份碎馒头,丢进嘴里。
第五日时候,黄煞得寸进尺,就要把一整个馒头塞进嘴里。这时,燕罗和赵青对视一眼,嗷的冲了出去,一人拉住黄煞的一条腿,向后一扯,将黄煞掀翻在地。
“我打死你们!”黄煞没料到燕罗和赵青竟然联手对付自己,趴在地上回头就对着他俩吼叫。
可黄煞来不及爬起来,剩下的孩子们已经被昨天黄煞的行为惹怒,一齐扑了上来把黄煞团团围住,一时间拳脚怒骂齐齐朝黄煞身上倾泻过去。反观黄煞,竟一时间没了刚才的凶狠,只是蜷缩住身体,任由他们拳脚相交,把自己揍得鼻青脸肿蓬头垢面。
等孩子们打累了,再去找散落在地上的馒头时,只发现了一个被踩瘪了的馒头,剩下两个馒头,却早已被黄煞在挨打时候偷偷吃干抹净了。这一天孩子们连馒头渣子都快吃不到了,又有几个孩子气不过,再去把黄煞打了一顿。
燕罗咽下了几乎相当于没有的馒头渣后,看着可怜的黄煞又被几个孩子打了一顿,心中忽的明白这牢里最聪明的反而是这个被围殴的黄煞。
第六日,三个馒头和水袋被丢进来的时候,早已等了许久的孩子们,两眼都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馒头。忽的,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顿时所有人嚎叫一声,齐齐朝馒头扑了上去,此时此刻,十二个孩子,再也没了前几日的规矩和公平,疯狂攒在一起,头顶头脚踩手,翻滚扭打,只为了撕抢一点点的食物。
馒头丢进来的位置离燕罗最近,他率先抢到了一个馒头,毫无犹豫地立马张口咬下大半个馒头吞了下去,这时紧跟其后的其他人立马扑了上来,不知多少人在掰自己的手指来抢夺剩下的小半个馒头。燕罗往前挣脱,立马把手里的半个馒头朝身后丢了出去,所有人立马换了攻击目标,朝那半个馒头扑了出去。
燕罗赶紧将嘴里没咽干净的馒头咽下,再去找争夺另外两个馒头的团队。果然,另一个馒头依旧被黄煞死死地攥在手里,而他的身后有三个人紧紧地扣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把馒头塞进嘴里,燕罗瞅准机会,滚到黄煞身前,也不管是手是馍,张口就从一群指头缝里抠出来一小半馒头吞了下去。好几日没有吃饱的燕罗,这一次吃下了将近一个馒头,辘辘饥肠终于不再那么难受。
再看场内,剩下馒头基本被人分食干净。而昨天对黄煞大打出手的两三个人,因为力气消耗过大,今天早已被排除在了争夺队伍行列,一点馒头都没有争抢到,甚至还被人打的鼻子出血,只能缩在角落饿的哇哇哭泣。
当夜,经历过几日挨饿和今日争夺的孩子们,都明白了当下这里的残酷现状,打斗哭泣只会平白浪费体力,然后失去下一日争夺食物的资本。所以,黑夜里,所有的孩子们都安静的坐在大门的门洞下,十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门洞。
“咔嚓”
孩子们齐齐跳了起来,还不等馒头落地,便几十只手伸了出去将馒头撕扯。这一回,所有人都精明了,这馒头即便没有被自己抢在手里,也直接张嘴从别人的手指缝里啃出一块,咽到肚里。然而,前两日没有争夺到食物的几个孩子,今日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抢夺,很快被混乱的人群挤到在地。
燕罗这一回又精明了许多,只抢食了小半个馒头就不再和别人拼命,赶忙低头寻找水袋,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半袋,才被从人群中脱身的黄煞抢了过去。
第八日,十二人中,能有力气争夺馒头的让你已经只剩一半了,剩下人在第一轮交锋中就被推出人群败下阵来,只能狼狈的从地下捡起争夺中挤掉的馒头渣塞进嘴里。这一夜,两个好几日没有吃东西的孩子失了神智,将地下的干草塞进嘴里咽了下去,可坚硬的干草哪能随便的消化,不消几个时辰,这两个孩子的腹内便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呻吟。怜悯在这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所有的孩子们依旧安静的等在门下,谁也不会再去管那两个痛的死去活来的伙伴。
第九日,像燕罗精明狡猾或是黄煞这样手段狠绝的人,在食物的争夺中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他二人各抢一个馒头后,竟没有其他人敢来和他们争夺,都去分抢那剩下的一个馒头。燕罗抓着馒头,慢慢地挪到角落,忽的他才发现自己的好伙伴赵青已经饿的坐在地上,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赵青!”燕罗赶忙摇了摇赵青。
“饿……好饿……”有些虚弱的赵青嘴唇嗡嗡发出了一丝声音。
燕罗赶紧掰开半个馒头,放到赵青的嘴边。好几日没有闻到馒头味道的赵青,忽的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张嘴就将馒头和燕罗的半只手咬了进去。
“好疼!”燕罗没料到赵青已经饿成这样,自己的手指顿时被咬破流出血来,“你咬到我了!”
在极端的饥饿摧残下,赵青哪里还听得进去,舌尖一沾到温热腥甜的血液,一刹那间兽性占据了最后一丝意识,竟更加用力地去撕咬燕罗手指。燕罗清楚地感觉到赵青的牙齿在咯吱咯吱地摩擦自己的骨头,他另一只手赶忙去推赵青的头:“松嘴啊!我手指要给你咬掉了!”
可已经尝到了血味的赵青,哪里还愿意松嘴,燕罗越是用力推他,他便越是用力啃咬。燕罗痛极无奈时,终究是一脚踏在赵青的脸上,将他一脚踢开,而赵青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角落黑暗中。这时,燕罗身后另一个饿的失了神智的孩子,双手死死地扣住燕罗的手,张嘴就来抢他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燕罗勃然大怒,回身就给了身后人一脚,那人也痛的哼了一声滚成一团。
短短几日,昏暗潮湿的大牢,激发了所有人的兽性。三个馒头与一袋水,比已经支离破碎的情义重要得多。活着,活下去,只是一种本能,一种能让温驯的羊羔被迫长出獠牙利爪的本能。
隐约二十几日过去了,大牢内已经没有了原先吵杂的哭闹声,只有食物被丢进去后短暂的扭打、狠狠的咀嚼声音。空气混杂着屎尿的臭味和说不上来的腐味,顶上狭小的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也仿佛照不清大牢的样子,但是对于里面还能争夺食物的孩子来说,无需这点可怜的光亮,他们也能在黑暗中看清剩下的人那一双双透着无限求生欲望的野兽一般的瞳光。
这一日清早,当阳光从屋顶斜斜的照射进来,慢慢地爬上西墙第二条砖缝的时候,尚有力气蠕动的孩子们,都缓缓地朝大门洞口处挪动,抢占了最佳的位置,只等着食物的投入。
忽的,“咣当”一声巨响,这门竟猛地打开,刺目的阳光刹那间扫清了牢内的污浊。然而,适应了二十来日昏暗环境的孩子,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强光,立马低声惊呼一声,齐齐趴在地下遮住了双眼。经过厮抢争斗近乎野兽神智的孩子们,一时间没有办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走进来的几个人一把提溜起来,朝门外拖去。
孩子们被拖出门外,久违的和煦阳光与新鲜空气,顿时将他们沉溺在深渊中的神智拉回到濒临崩溃的躯壳中。燕罗浑浊的目光一刹那恢复了清明,他撑起了仅存的力气,不停地扭动,想要挣脱出来。可他刚动弹一下,就被人一巴掌抽的两眼金光乱冒,就听头顶上那人怒道:“老实点!”
还不等燕罗反应,他身上臭烘烘的已经烂作布条破衣就被扒拉干净,整个人被丢尽了一个盛着温水的大木桶里。猝不及防的燕罗在水桶里呛了一口水,这才彻底的恢复神智,他趴在水桶边缘举目望去,原来自己不过是在学堂的大后院花园当中,而周围放着好几个一样的水桶,也有几个孩子在水桶里挣扎。
这时,站在水桶后面的一个壮如铁塔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恶狠狠道:“洗干净了,穿好衣服跟我来。吃肉!”
每日只有不到一个馒头果腹,还要应对激烈扭打的几个孩子,一听到“吃肉”二字,脑子里哪里还能想到其他事情,三下五除二在水桶里搓掉身上的污垢血渍,抓起水桶旁边的不合身的粗布衣服穿好,便跟着那大汉超学堂上走去。
刚拐过花园的门墙,空气中便传来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燕罗此刻哪里还能忍受得住饥饿,也不管旁边的大汉什么态度,便循着香味飞奔出去,一直追到原本先生教书的学堂大厅。此时,他们平常背书写字桌子上的笔直书本都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只放着几只大碗,盛着一大块热气腾腾的酱猪肉,燕罗和其他孩子见到此景,都嗷嗷的扑到桌子上,抓起大肉往嘴里塞。
可几个孩子刚吃了没几口,走在后面的那个大汉便伸手将他们嘴里手里的肉给夺了下来。孩子们吃着正香,哪里肯被打扰了好事,都齐齐朝着大汉撕咬过来。可是,面前的汉子哪里还是之前大牢里与自己争夺馒头的小孩,这汉子只是一人一巴掌,就把几个孩子抽的嘴角冒血,瘫倒在地下半天都爬不起来。这时,学堂里的先生走了出来,一如往常坐在前面的太师椅上,对着几个孩子道:“是不是很不服气?到嘴的肉就被人抢走了?”
其中一个孩子见到了先生,脑子忽的清楚起来,似是委屈又是愤怒地质问道:“先生,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先生面色阴冷,冷笑一声:“救你们?为什么救你们?欠了你们的?”
燕罗不服气道:“先生你教我们读书写字,为什么不救我们?”
先生又冷笑一声:“我凭什么教你们读书写字?你以为你们这群生下来就没爹没娘的贱种,会有人白白喂你们吃饭,养你们这么大,还教你们读书写字?”
先生霍地站起身来,指了指身后墙壁上的匾额,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时,孩子们才发现,原本挂在墙壁上的孔子画像早被撤掉,顶上悬着一个匾额,上书“残君阁”三个大字。
先生道:“过去的三十天,就是我教你们真正有用的第一课!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在残君阁里立足。”
“残君阁……”孩子们看着匾额上的三个字,却始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道:“刺客,杀人,才能活下去。这就是残君阁,刺客的地方!”
印象中和蔼儒雅的先生,在“残君阁”的匾额下,忽然变得阴冷残暴,刚才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回来的几个孩子,此时心中不停地颤抖,像是畏惧,却隐约有一种激发出来的兽性在蠢蠢欲动。
先生指着上方的匾额,发出整人心魄的声音:“从今日起,你们生是残君阁的人,死是残君阁的鬼,若有背叛,万劫不复!”
看着惶恐的孩子,先生又道:“接下来,是你们在残君阁的第二课。”言罢,他示意站在身后的那个壮汉,连提带打把几个孩子赶到大学堂后的山林中。
燕罗与几个孩子绕过了乱草丛,见一处平坦土地上,并排躺着八具尸首。这些尸首,正是曾经与自己同吃同住的伙伴,也正是在大牢中死于饥饿或是抢夺中的伙伴。这些年幼的尸首,有的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有的刚咽气不久面色依旧残存红润。
看到如此情景,燕罗几人才发觉,原来或者从打牢里熬出来的,只有他们四人。如此冲击的景象,顿时让他们腹中翻江倒海,无一不伏地呕吐,将刚才吃下没多少的肉糜尽数吐了干净。
等燕罗几人呕吐结束,先生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大坑道:“你们挨个把尸首裹好,埋在那个坑里。”
面对曾经伙伴的尸首,活下来的四个孩子,此时竟没了畏惧,行尸走肉一般来到这排尸首面前,迎面扑来的恶臭也不能将他们吓倒,他们机械木讷地扯开白布,将一具一具的尸首裹好。
“赵青……”燕罗发现已成尸首的赵青。赵青的嘴里依旧咬着半块沾着血渍干馍,他已经乌黑的脸上一个脚印清晰可见,致命伤是脑勺陷下去一个乌红的血窟窿。正是那一日,燕罗被赵青咬住手指,他将赵青一脚踢开,却没曾想赵青后脑勺撞到地上当场丧命。
“赵青……是我杀的……”燕罗觉察一股恶寒从脚心升起,猛然席卷全身,最终汇集头顶,双目发黑眩晕,险些要扑倒在地,可也就在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生出的冷漠将他脑中全部的愧疚不适,狠狠地从身体里驱逐了出去。
将伙伴们的尸首埋进坟墓中后,幸存的四个孩子,忽的笔直且凉薄地站在坑前。
虽然他们三十日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瘦了整整一圈;虽然大牢中的无尽撕扯斗殴,早就让他们孱弱的肉体伤痕累累,可他们双目里的精光,此刻却亮堂的渗人,像是从肉体凡胎中钻出的雪亮匕首,能捣毁一切精神心智。
在一旁几个冷漠的大人们,在立好的坟头前默立,忽的低声吟唱道:“生何欢,死亦苦……呜呼呜呼,化作尘土……”
燕罗看着八具裹着白布的尸首,慢慢地沉没在铺掩的泥土当中,赵青死前歇斯底里的兽态在眼前接连闪烁。他牙关咬死,双手抱拳,从身体的最深处呐喊道:“你的命,我替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