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学院的会议只进行了不到一小时就宣告结束。
那些时常为人诟病的议会痼疾:推诿扯皮,离题万里,吃零食声音过大,有人暗中放屁等等,全部都在临时主席那云淡风轻的笑容中不翼而飞。
皇家学院议会,以前所未有的高效专注完成了议案的全部审议工作。
会议明确了几个重要事项:
一、为了尽快追平白夜城在魔能基础理论研究上的差距,皇家学院会重新启动与长生树的合作。
二、西大陆的长生树组织已经覆灭,所以和长生树的合作,本质上是依靠圣元的力量。而与圣元打交道,则是大秦皇室的专长。
三、为避免引起反弹声音过大,合作工作将在极高的密级之下运行,各位议员要充分发挥各自的影响力,将反对声音弹压下去。
四、合作工作事不宜迟,皇室将以最快的速度联络圣元议会,其余人也要尽快做好相关研究准备。因为距离第一次阶段性测试,只有半年不到了。
来年的炽羽岛大会,白夜城没有退路。
——
会议结束后,参会人员各自散去,其中有不少人直到此时,仍是满心困惑不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仔细回忆整个过程,简直是处处透着诡异,首先是这份报告就来得格外牵强。密探局虽然的确是遍地囊膪,一年不如一年,但章武上任后大杀特杀,已经有了励精图治之相,这份报告实在不像是章武的手笔。
其次则是几位议会重臣的反应也值得玩味,以副院长为首的几位巨头,本是议会中制衡皇室的重要支柱,但在此事上仿佛早有默契,心甘情愿为嬴宏图捧哏造势,引导着整场会议都在皇室的意志下顺水推舟地进行着。而将这一点考虑进去以后,那个最先跳出来直言不讳的吕公,也显得可疑。他与嬴宏图的争执,固然可以解释为性格使然,但另一方面,若非嬴宏图拿吕公下手,作杀鸡儆猴之举,议会那几十名议员,还真未必能老老实实地将这份破绽百出的报告审议到底。
一名刚刚跻身议会的年轻魔道士,不由感慨道:“此事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那就不要胡思乱想。”
身后,一位资历颇深的魔道大师提醒道:“殿下已经非常好心地提醒了咱们,此事关乎重大,不要试图螳臂当车了。”
年轻人却有些不服气:“议会的宗旨固然是要围绕在皇室周围,但身为学院魔道士,真理大于皇权才是根本啊!”
“呵。”大师闻言,发出过来人的笑声,“真理大于皇权的确不错,但是你觉得自己比那些议会巨头更接近真理?你是触摸过天启,还是见识过深层风景?”
年轻人顿时哑口无言,和那些真正惊才绝艳,名动一时的巨头相比,他不过胜在机遇够好,才能年纪轻轻就进入议会,要论学术成就和天赋,他在议会中的确只是无名小卒,但是……
大师又说道:“既然那些巨头们都没反对,那就说明在此事上,真理与皇室同在。”
“可是……”年轻人挣扎了一番,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感谢前辈指点,我明白了。”
“明白最好。”大师点点头说道,“你在学院年轻导师中人望不俗,最好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这样或有一天你也能成为议会中,掌握真理的巨头。”
——
就在一众路人议员各怀心思的时候,白塔之上的空中花园里,几位掌握真理的巨头,仍没有散去,留在场中闲扯着家长里短。
“魏老,听说你最近从圣元帝国海淘了一批五雷香,是元素茶饮中的极品,不知……”
“想也别想!你来我这里蹭茶,其他的茶叶倒也罢了,这五雷香我倾家荡产也才搞到小半盒,就算是我亲闺女也最多让她闻闻味道!”
“哈哈哈,能让最宠女儿的魏老说出这种话,这五雷香的玄妙,让在下也不由好奇了。据传上古雷王朝崩灭时,元素池裂解,渗透万物,其中就有几株茶树由此异变,茶叶中寄宿着五雷之力,然而雷王朝覆灭已近三千年,那个时代的遗产,真能绵延至今?”
“对对对,就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五雷香只不过产自雷石城,被当地茶商过度包装,其实不值一提……”
“等等魏老,雷石城的前身正是雷王朝的首都雷霆王座,你这么一说,反而让谣言变得可信了啊。”
“你们这几个无赖,就非要蹭我这几片茶叶!?”
几个巨头笑骂不止,一位年轻人则坐在锦绣树下,并不参与这些家长里短的讨论。
直到片刻之后,花海边缘泛起一阵花瓣的浪潮,年轻人才站起身来,向着远处躬身一礼:“吕公,方才真是委屈你了。”
“哈哈哈!”
远处,来自吕公的慷慨笑声激起一层声浪,席卷着花瓣的海洋滚滚而来。
“殿下真是太客气了,老朽不过是本色出演,倒是殿下平白担了污名……”
嬴宏图摇摇头:“此事本来就无名誉可言,既然是皇室发起,自然该由皇室承担污名,这也是所谓政客的本分。倒是吕公,你真要就此退出议会吗?”
吕公说道:“我在议会任职超过六十年,早该退休了。而且坦率讲,我这把年纪,无论是体内魔器还是这颗头脑,都已经衰弱地非常厉害,既不能开展新的研究,也不能维持魔道士的体面,前些天我甚至连正常入睡都有困难。这样一个垂暮之人,也不适合再在议会尸位素餐了。”
这番话说出来,以魏老为首的议会巨头们无不眼皮狂跳不止。
老吕啊,相识多年,我们还是第一次发现你有这么臭不要脸的一面……的确你年过百岁,是不折不扣的垂暮之人,力量和智慧较之壮年也的确下滑了不少。但要说早该退休,那就是笑话了!这几年他这议会首席大喷枪的威力可是丝毫不减当年,纵然力量和智慧衰弱了,可资历和权威却与日俱增!在议会中面对任何人都丝毫不肯退让,别说退休,甚至还在不断争取更多的权力,哪怕竞争对手是皇室成员,于是近年来甚至隐隐然有着议会中反皇势力带头人的架势!
若非如此,嬴宏图也不会选定他来做杀鸡儆猴的鸡了。
这样一个老当益壮的家伙,居然自称垂暮之人!?这就仿佛青郡原家那个丫头自称纯真善良小白花一样可笑!而且说什么入睡艰难……你睡不着觉纯粹是因为和年轻的小姑娘们玩得太欢吧!前几年你还说自己想要个女儿!还说自己想要再战二十年!
但是另一方面,巨头们也很清楚,吕公之所以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是因为……
“我明白了,既然吕公去意已绝,那我就不再挽留。但吕公就算年事已高,毕竟也是当世一流的魔道大师,若是彻底归隐,实在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损失,不妨在暮年之际,于新的地方发挥余热。比如我恰好知道有个新成立的组织,很需要有年高德昭的前辈来把控方向,不知道吕公有没有兴趣提携一下后进?”
嬴宏图轻笑着抛出了赏赐,而这番话也让在场的巨头们深感震动。
皇子殿下果真要履行承诺了。
吕公在议会上帮他演了那么一出好戏,为的就是这个!
皇室要与长生树重新建立合作,成立新的组织,而这个组织的管理者,自然也要由皇室来指名。
成为长生树的管理者有怎样的好处,看过白骁边郡直播的人都一清二楚,何况白夜城皇家学院的高层,更是早有资料。
长生不死固然不可得,但至少延年益寿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吕公作为百岁老人,在普通人中算是极限强者,在魔道士中也算高寿,然而就在东大陆圣元议会,就有个年过两百的极限强者!与他相比,吕公最多算是毛头小伙子!
而在场的议会高层都很清楚,周赦与长生树的关联之深,正是他长寿的关键。
吕公能借此机会成为新长生树组织的管理者,怕是真的能再战二十年,也真的能儿孙满堂!
想到此处,人们不免心生羡慕。
皇家学院议会的职位固然是好,可是长寿的诱惑也丝毫不逊色。对于吕公这种垂暮之人来说,长寿当然是第一位的,可在场的几位议会巨头,也没有年轻人了。
对于长寿,人人都有憧憬!
嬴宏图很清楚人心所向,所以看了看众人,笑道:“当然,组织新创,人手是永远不够的,如果各位有意为组织贡献力量,我也是无限欢迎的。”
巨头们顿时了然。
的确,想要获得长寿,就要先做出相应的贡献。吕公献出的是自己多年来的威望,以及议会中的重要职位……其他人虽然也参与到了刚刚的那出表演,但贡献远不如吕公,所以还需要继续努力。但无论如何,长生的道路已经摆在眼前了。
而与这条通往长生的道路相比,什么红山学院,乃至炽羽岛大会……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吕公退出议会以后,等于多出一个席位。”
“章武如何?这一次他算是立下大功,不如让他做个身份加入进来?”
“章武?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但不可否认,他在任这几年,的确将密探局收拾的井井有条,能力上是无话可说。而且这一次也的确亏他异想天开,抓住这种不是机会的机会,给我们打开了局面。”
“的确是神来之笔,虽然逻辑上略显牵强,但事情能办成就比什么都强。如今学院议会也的确需要一些敢于打破常规的新鲜血液介入,让章武加入议会,也未尝不是好事。”
几人讨论了几句,基本明确了共识,便看向了嬴宏图。
吕公退下以后,在议会留下的席位归属,当然还是要由皇室说了算,而看起来嬴宏图对此也早有打算。
果然,这位皇长子闻言只是一笑:“章武?功绩和能力的确没的说,但是想要加入议会,还要看他的造化。”
这话却说得人有些糊涂,吕公性格最是直率,直接问道:“殿下这是何意?他现在还不适宜加入议会?”
嬴宏图的笑容显得有几分幸灾乐祸,而这种人性化的表情,对于这位深沉莫测的皇长子而言非常少见!
却听他忍俊不禁道:“想要加入学院议会,至少要是个活人吧?他若是能活到下周,我就让他加入议会。”
——
与此同时,白夜城地下的影子城中一阵地动山摇。
碎石如雨,沙尘漫天,支撑整座城市的两百七十余座参天石柱,顷刻间就倒塌了三座,碎裂的塔身在半空中就化为细沙,又从细沙化为无形的凋零之物,使空气中充满着腐朽与衰败的味道。
而在万物衰败的空间中,一道灰蒙蒙的身影狼狈不堪地翻滚挣扎着,身旁不时闪现出灰白色的骸骨手掌,为他地挡下无形的凋零冲击。
曾经无坚不摧的骸骨之手,在凋零的冲击下瞬间就化作飞灰,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虚空之中,骸骨大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以自我牺牲的方式为主人争取片刻的喘息之机。
这是一场注定通向死亡的道路,在这条路上,章武只能竭尽全力地拖延。
拖延到那个女人的怒火稍稍平息下来,可以正常讲话,他就有活命的希望了。
虽然也只是一缕生机而已。
凋零领域中,章武轻叹口气,再次召唤骸骨护体,并沿着密探局早就在影子城内挖好的通道,将自己潜藏地更深。
早在章武呈交上那份荒唐可笑的报告时,他就知道自己必定会有此一劫。
将长生树迎回大秦,这件事或许其他皇室成员不会反对,甚至乐见其成,但长公主是一定会反对到底的。
即便没有长生树组织在红山学院外针对蓝澜的那场袭击,长公主对长生树的厌恶在高层圈子里也是人尽皆知的。
那么作为迎回长生树的计划发起人,章武责无旁贷,必然要直面长公主的怒火。
长公主来得极快,在报告提交议会的第一时间,嬴若樱就跨越折叠通道,从南疆战场带着一身的血腥杀入了地下影子城。
而章武则早有准备,提前疏散了影子城内的工作人员,单枪匹马迎接长公主殿下的到来。
再之后就是天崩地坼的恶战。
尽管嬴若樱已经非常精妙地在控制自己的力量,减少凋零的余波,然而宗师级的破坏力实在非同小可。
地下城内一片狼藉,而章武本人,在接连不断的神通碰撞之下也已经深受内伤,体内三个魔器全部处于撕裂边缘,生命危在旦夕。
这种苟延残喘的战术终归是有极限的,若是长公主殿下不能尽快息怒,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然而考虑到长公主殿下的一贯性情……她的怒火未必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削减,很可能反被章武这苟命的挣扎进一步激怒。
轰隆隆!
一阵山岩碰撞的巨响,伴随又一根立柱的倒下,影子城的顶部开始出现大面积的岩石坍塌。
而那仅仅只是余波。
是长公主散华神通外泄出的不足万分之一的小小余波。
而直面凋零的章武,霎时间就看到抵挡在面前的骸骨手掌完全蒸发,而凋零的余波甚至沿着骸骨扫入虚空,将尚未出动的骸骨大军摧枯拉朽一般消灭了大半!
“进化了……”
章武轻声呢喃着,涌起心悦诚服的敬佩之意。
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和长公主交手过,而以殿下的高贵与骄傲,也绝不会浪费时间去了解密探局章武的资料。
换言之,她对骸骨神通应该是一无所知的,更不可能了解到章武晋升大师之时掌握了一半的虚界穿梭神通。所以也不可能针对性地去凋零腐蚀虚空通道。而另一方面,章武作为密探局的首脑,自然也很懂得隐藏自己的真正底牌。哪怕是在性命攸关的激战中,他也始终都在制造一层又一层的障眼法,诱导对手去思考其他的方向。
长公主并没有洞悉万物的神通,也理应看不穿章武的伪装,然而进入实战之后,长公主却凭着异常敏锐的战斗直觉,直接捕捉到了章武的软肋,而后将散华神通作用于虚界空间,一举建功!
真是输得心服口服,乃至心悦诚服。
失去虚空中的骸骨,章武就再也没有能在宗师面前苟命的本钱了。
顷刻间,章武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内脏的血味。
没有骸骨护体,他甚至无法在凋零的空气中生存。
而在闻到铁锈味的同时,章武就感觉视线开始扭曲,眼前的一切先是覆盖上一层血色,继而万物都失去形状,仿佛是融化的奶油。
但他很清楚,融化的并不是万物,而是他的双眼。
“看来,到此为止了。”
章武在心中发出叹息——因为此时他甚至无法开口说话,声带已经在呼吸凋零空气的时候变烂掉了。
面对死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
章武的表现非常淡然,早在他加入密探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然不得好死。
而死在殿下手中,已经是他所能设想的无数种死法中,最为幸福的一种了。
如今既然挣扎已经毫无意义,那就尽情去迎接死亡吧。
然而就在章武准备放弃抵抗,任由自身化为血污时,却听半空传来一声饱含嫌弃、厌恶之情的唾弃声。
“啧,真恶心!”
——
嬴若樱也是真的感觉自己倒了大霉。
怎么偏偏就遇到这么恶心的对手?!
死到临头,居然露出甘之如饴的猥琐笑容!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如今这影子城里只有嬴若樱和章武两人,章武占了便宜,嬴若樱自然就等于被人占了便宜。
而长公主殿下最恨的就是被人占便宜,所以宁肯先放他一条生路,然后再慢慢考虑如何让他生不如死。
嬴若樱心中的怒火依然在熊熊燃烧,只不过表现的方式更为冷静。
就在她开始思考要如何制裁章武时,却忽然听到章武的声音。
“殿下,迎回长生树百利而无一弊,请慎重三思!”
嬴若樱先是一惊:此人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声带被腐蚀得不够么?还
是说他提前做好了录音,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
继而则是暴怒:百利而无一弊?这是什么混账话!?
与此同时,被重创于地下坑洞的章武,却不由握住了拳头。
成了!苟住了!
空气中的散华神通已经在逐渐退散,肺中呼吸到的凋零气息也不再毒辣,于是他那千锤百炼的肉身终于展现出了强韧的生命力。
被腐蚀的一切都在迅速恢复。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长公主的眼睛,但她并没有出手阻止,这就说明她暂时改了主意,想要让自己活下去。
虽然肯定是想的如何让自己生不如死,但只要活着,当然就比死了强。
一切都在章武的预料中。
他当然不奢望自己真能平息殿下的怒火,以密探局长对长公主的了解,她的怒火基本不可能消失,只会被新的怒火所取代。这种怒火守恒定律,反而给了章武操作空间。
只要将长公主的怒火从章武这个人身上转移到某个论点上去,就可以正常展开对话了。而只要对话能够展开,他就有足够的把握说服长公主认同长生树回归计划!
不过,这份得意之情必须深埋心底,绝对不能让殿下看出来,否则万事皆休……带着十足的谨慎,章武再次调动提前备好的录音,对嬴若樱说道。
“长生树若是不能回归大秦帝国,那么南疆战场就永无宁日,这一点殿下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而南疆军团早已疲惫到了极点,根本没有支撑下去的可能了!”
这句话杀伤力十足,竟然真的让嬴若樱柳眉微蹙,停下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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