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傍晚,一片金黄晃晃之中,又是这般柔和恬静,没有一丝涟漪,一丝咽呜。
漫步在林荫小道上,一眼望去,满地的梧桐叶织成一张黄色的地毯。
跟在程泰森身旁,雪夜慢慢地走着。
看这个男人步履蹒跚的模样,雪夜不知为何就想到了朱自清“背影”中,完美诠释了那位给儿子买橘子的父亲。
可以说,这个男人满足了她对父亲所有的幻想。
雪夜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有复杂情绪交织在她的眼眸里,斑驳了夕阳逆光的剪影。
甚至几次在程泰森站立不稳的时候,她都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搀扶一下。
但她没有,因为雪夜觉得自己身上,有根刺。
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的默默前行,在夕阳即将落幕之际,他们终于走出了林子。
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山的轮廓。
“你知道狗和狼的时间吗?”
程泰森用力拄着拐杖,静静地凝望天边的那一抹残红:“傍晚时分,一切事物都被染红,从远处飘过来的幻影,是我养的狗呢?还是来害我的狼?”
他看向旁边娇俏的身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这是难以分辨的时刻,在这一刻,善和恶也都是红色!”
雪夜转过娇嫩倔强的脸,忍受着被刺穿透的痛苦,怯懦地伸出手扶住了程泰森。
此刻她多想喊他一声“爸”,但那根刺转移到了咽喉上,喊不出来。
“还恨你母亲吗?”程泰森这样问她。
雪夜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男人,却也给了她最痛苦的绝望。
同样,她也用生命为代价狠狠报复了那个男人。
现在想想,值得如此憎恨吗?
雪夜沉默过后,靡靡之音轻声道:“您说这是难以分辨的时刻,在这一刻,爱和恨也是分不清楚的!”
“还是憎恨吧!”程泰森把那只白皙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下来,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摇晃:“你这样的人,只有活在憎恨中,才能学会感恩!”
沉默,空气都压抑着。
“您呢?”雪夜凝望着程泰森,启唇轻问:“您恨我吗?”
程泰森伫立良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递给雪夜一个户口本。
“我本来打算把你送你去美国读书的,不过现在……”
程泰森停顿了一下,他看着如今亭亭玉立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位日本神尾财团董事会会长,叹息道:“你去哪里都没什么关系了,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想过怎样的生活吧,
但你的身体里,还有你姐姐的中阴身,只要你能够成仙,凭着这份福缘,你姐姐入了轮回后,还是有机会换得绝仙养资再期仙缘的,
若你今世不能证得天仙,你们姐弟俩都会不得超生,你姐姐虽然任性,我还是希望你能为她想一想!”
其实雪夜也知道,这是最坏的结果了。
此前自己化作千魂魈,是因为缘起未尽,所以阴差不会动她。
但这一世若不能成仙,死后再化作千魂魈,那些阴差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雪夜翻开户口本,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悲伤。
那是程雎的户口本,已经被程泰森从程家户籍中分了出来,并且改了名字:雪夜
而程泰森此举的用意也很明白了,他把雪阳的名字改了程雎,还立了长生牌位,那才是他程家的人,是他程泰森的女儿。
可是眼前这位女儿,却是他妻子和前夫的儿子,他分得很清楚。
是的!
哪怕你是以我女儿的样子站在这,不管你是否继承神尾家族的产业,是否证得天仙……
我都不准备把你这只千魂魈留在身边。
你是千魂魈,你是雪夜!
我接受你,就无法面对我女儿无处安放的灵魂。
程泰森就是这个意思,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戳进雪夜的心窝里。
“去趟三岔沟的金刚寺看看吧,住持觉休大师帮过你,你是应该去看看的……”
他说完,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程泰森挪动着脚步向汽车走去,不再向身后多看一眼。
但他心里真的好受吗?
如果说不恨,他就不会把这只千魂魈送给神尾家族。
若说恨,程泰森也不会特意拜托星海翼将雪夜带回来。
甚至,还想着去尽到一个法律上的父亲的义务。
对于这只千魂魈,程泰森真的可以说是百转千回,仁至义尽了。
“只有你们才有人情味吗?”
看着这位父亲走远的身影,雪夜忽然悲愤地喊道:“我妈变成这个样子,只有你们才会难过吗?
死了那么多人,是我愿意看到的吗?
我不想成仙,我也是人,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也是有心的……
所以,不要随心所欲的叫我来来去去,我不是任你们摇摆的芦苇,
我也...
有所期盼...
也有想得到的,
我也渴望温暖的家庭,
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就那么活该吗!”
雪夜终于可以真正的表达出自己的感情,终于可以大声的喊出来自己的委屈。
然后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她伫立在草长莺飞的原野中,抬头,扬起脸庞倔强的弧度。
奔驰车飞驰中轰然离去,像风一样,吹来又散去。
如同脱轨的命运不曾带来什么,亦不想再带走什么。
也许就像程泰森说的,善和恶都是红色的,是分不清的,就把这一切遗憾和过错都还诸于天地吧。
接下来几天,雪夜一直在医院照顾星海翼真理子有时也要帮忙干些跑腿的事情。
她有时觉得姑祖母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朋友的界限,但也不确定。
等星海翼病情稳定了一些,雪夜遵从程泰森的叮嘱,在星海翼的陪伴下来到金刚寺。
大殿外面几个僧人正在照常扫地,两人经过时,几人都只是抬头一笑,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灰色僧袍上还打了补丁。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颗樱花树,一阵风吹来,殷红的花瓣如雨如泪,凄凉而忧伤地飘落下来。
来到这里之前,雪夜也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在她死后化作魈魂的那段时间,她疯狂憎恨着一切,灵魂痛苦不堪,正是那串风铃带给了她灵魂的安定。
在她被徐欢封入死玉时,也是这串风铃保住了她的魈魂。
甚至在她每次割腕自杀即将灵魂出窍之际,也是一束佛光罩住了她的灵魂,把她从鬼门关拉回了人间。
仿佛她和这座古老的寺庙有着不解之缘。
二人走进大雄宝殿,正殿里供奉的佛像很少,但高大威猛,而且每尊都是金光闪闪,宝相庄严,都被精心擦拭而显得极为洁净,一尘不染。
那老和尚一袭月白袈裟,一见到雪夜就大是欢喜地说:“我佛慈悲,看到居士逢凶化吉,老衲不胜欣慰,善哉善哉!”
二人双手合十,也回了一礼,然后雪夜拿出那串风铃上的一个铃铛,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和尚苦笑一声,摇摇头道:“说来惭愧,老衲并没有为居士做过什么,这串风铃虽是我佛门法器,却是一甲子前就挂在门外的,那一日雪施主登门拜访,老衲便以此物打发了他,若说起来,如是因,必得如是果!”
雪夜细细端详风铃上的八个小篆,便又问:“这上面为什么会有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串风铃与我有何关系?”
“禅机已到,望佛祖恕罪!”老和尚自顾自地念叨一句,回忆起来:“60年前,老衲还是一个小沙弥……”
“老衲记得,那是民国34年寒露,当时日本刚刚战败,有紫气自东方而来,方丈说有贵人驾临,果然就来了一位神道教的阴阳师神尾千鹤子,这位仙子不仅是神道山岳宗宗主,同时又是一名武士,她来到鄙寺后,便与住持在大殿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