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门后,一个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胖阿姨探出头来,对着雪夜上下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小姑娘,你找谁?”
雪夜愣了一下,低声道:“我找程先生。”
正这时,程婶从客厅里走过来,赶忙激动地拉着雪夜的手说:“小姐回来了,快进来,这是李婶,家里刚请来的阿姨,她不认识你。”
李婶心头一颤,赶忙微笑着鞠躬道:“小姐您好。”
雪夜见了程婶也是倍感亲切,换上拖鞋,就规规矩矩地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一抬头,映入眼瞳的依旧是那张摆在厅堂的供桌。
上面有六个灵牌——
父:程国栋之灵位
母:邱舒月之灵位
爱女:程雎之灵位
爱子:程冬之灵位
挚友:徐欢之灵位
佛光接引:白魁之灵位
那么刺眼!
如针如芒!
刹那间,已将她万箭穿心。
雪夜坐在那里,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六个灵牌,手指用力地攥着,指节泛白。
而程婶早已高兴地跑上二楼,砰砰地敲着程泰森卧室的房门:“程先生,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
闻声被惊醒的程泰森打开房门,还穿着睡衣,轻声问:“阳阳回来了?”
虽然这个女儿已经被他移出了程家户籍,但女儿的小名他也是叫惯了。
“是啊,就在楼下呢!”
程泰森有些恍惚,这才相信雪夜是真的回来了,他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对程婶吩咐道:“去把小姐的房间收拾出来!”
“先生,您糊涂了,小姐的房间每天都有打扫,这是您吩咐过的!”
“对对对对对……”程泰森想了想,又说道:“我抽屉里有张卡,你拿给她,什么穿的用的,都置办齐了!”
“程先生,您又糊涂了,小姐现在是神尾集团董事长,不缺钱!”
“对对对对对……”程泰森又想了想,说道:“把楼下的供桌和牌位都收起来!”
“放哪呀?”程婶问道。
“哎呀,随便了,总之不要放在那里!”
“哦,好的!”
“等等,你回来!”程泰森叫住程婶,又想到了什么:“你让老何,去精神病院把太太接回来!”
程婶一拍脑门,说:“对,瞧我这记性,小姐肯定想太太了!”
“还有……”程泰森向衣柜看去:“把我那件西装找出来!”
程婶打开衣橱翻腾着:“您说的是哪件呀?”
“就是……”程泰森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亲自扒拉起来:“就是我上次跟张高官去参加峰会的那件!”
程婶找出去年雪夜从日本寄回来的高档西装,程泰森忽然就露出了笑容:“对,就这件!”
程婶没急着走,她知道程泰森还要再吩咐几句。
程泰森在原地站了会儿,微笑着说:“去让李婶问问她喜欢吃什么,去酒窖将那瓶罗曼尼康帝取出来,先醒着,再开一瓶新酒,杰卡斯干白,葡萄品种要长相思!”
“哎,好的,您还有吩咐吗?”程婶答应着,眼睛已经不觉间湿润了。
程泰森暂时想不到太多了,就摆摆手:“先去吧!”
“还有……”
“您说?”
“告诉秦助理,三天内所有和公司有关的行程,全部取消!”
程婶走后,程泰森挪步到床边,点了根香烟,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窗纱浮动,窗外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秋雨霏霏,秋意萧瑟。
直到香烟的温度快要烧到手指,他这才走进洗手间,洗漱后换上了近乎崭新的西装,又来到镜子前照了照。
程泰森走到楼梯口,客厅传来沉静的钢琴声,仿佛宁谧幽深的湖水,水面上拂过的清风,荡起层层来自灵魂深处亲情的召唤,让人走进梦幻般的神秘花园。
这首《梦之雪》,是女儿小时候最喜欢弹奏的钢琴曲之一。
听着这熟悉的旋律,程泰森就有些走神,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挪。
钢琴声戛然而止。
雪夜慌忙从钢琴旁站起身来,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摆。
程泰森注视着眼前怯怯的女子,当即板起严肃的面容,淡淡说:“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我怕您不让我回来!”雪夜小声说,然后走过去扶着程泰森,两人缓步走下楼梯。
“既然回来了,一会儿先吃饭吧!”程泰森依旧是稀疏平淡的语气,沉着冷静得如同一座北斗泰山,又像是一个吭哧吭哧的倔老头。
雪夜扶着他坐在沙发上,然后自己坐在了对面,双手按着膝盖,显得很是矜持。
她可以在外人面前,喊这个男人一声父亲。
但在程泰森面前,她却是不敢的,也没有这个勇气。
程泰森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好一会儿才问:“你辞去董事长职务了?”
“是!”雪夜小声应着,目光幽幽地注视着程泰森鬓边的白发。
程泰森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把管理权下放,人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您有白发了!”
程泰苦笑道:“岁月催人老,到了我这个年纪,一夜秋风秋叶落,两处秋霜明镜悲!”
雪夜低下头,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程泰森问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雪夜点点头。
那就是没有男朋友……
程泰森略显失落,又问:“你身体怎么样?”
雪夜点点头,轻声说:“还好,癌细胞暂时没有扩散!”
程泰森眉宇间凝着不易察觉的关心:“你的劫,怎样了?”
雪夜蹙着秀眉,踌躇道:“下一个劫还没来,我可能过不了剩下的劫,真的太难了!”
“造化人难测,寒时暖似春,蛟龙冬不蛰,雷电夜惊人!”程泰森如此感慨道,随即长出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换骨之劫,就死了那么多人。
如今一个人背两个人的业,如何不难?
半晌,雪夜启声问:“我妈怎样了?”
程泰森摇摇头:“还是老样子,身体时好时坏,整天恍恍惚惚的,医生说她这辈子可能都好不了啦,也不认得个人!”
雪夜抬手拢了下秀发,头却是垂得更低了。
父女二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唯有惆怅满怀。
李婶刚做好一桌子菜,何主管也接回来了穿着病服的刘慧芝。
这位母亲倒没有程泰森看去那般憔悴,嘴角挂着纯真的笑容,仿佛一个开心的孩子。
开心得,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得。
三人的餐桌旁,雪夜端起一碗罗宋汤,用调羹轻轻吹凉,温柔的递到母亲嘴边:“妈,喝汤!”
刘慧芝抿了一口汤,就奇怪地瞅着雪夜:“你到底是谁呀?”
雪夜拿口布擦擦母亲嘴角的汤汁,轻而耐心地告诉她:“妈,我是您的女儿!”
“你才不是我的女儿,我女儿才上初中!”刘慧芝煞有其事道,然后转身摆弄着一个洋娃娃。
程泰森动了动唇角,转开话锋道:“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雪夜抬手间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微微轻颤道:“我报了汉东大学商务学院MBA专业,其他没想好!”
程泰森品着她话中的深意,不难想到,这个孩子随时可能会死。
死于劫!
死于癌!
他的声音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所以你这次回来,是来见我们最后一面的!”
“也许,可能吧!”雪夜说,她抽了抽鼻子,泪眼婆娑地咬着娇艳的唇,继续给母亲喂汤。
程泰森登时面若死灰,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红酒,起身拄着拐杖走上楼梯。
背影有些疲惫。
脚步有些匆忙。
回到卧室后,他丢掉了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床头。
他跪在地板上,对着床头墙壁上那斗大的“佛”字,双手合十,虔诚祈求道:“苍天呐,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家子吧!”
“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拿我的,就拿我这条老命,抵她的劫……”程泰森戴着佛珠的手,用力捂着胸口。
“要下地狱的话,让我去……”
在哽咽中,他话不成声,泪水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