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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腊月花登魁(一)

梁王府端书院。

陈挫身披雪白貂皮大氅坐在案前挥笔泼墨,案角的油灯忽然一颤,一阵凉风袭入房中,有道身影紧随其后,朝陈挫拱手敬道:“先生,伥隼入城了。”

“好。”陈挫轻声应完,手中羊毫笔缓缓放下,闭目揉着鼻根叹了口气,“歇息罢。”

……

出了十八巷,梁秀与老酒鬼二人似石子滚入河流般混进街上的人潮,跌跌撞撞地走了半个时辰才摆脱灯红酒绿处,梁秀挺了挺腰杆想要站着歇会儿,那人潮里挤得丝毫不比练功轻松,摆着手臂两眼漫无目的地浏览四周。

突然街上一辆破旧的马车从梁秀身前驶过,要说今日城中车水马龙一辆破马车本应不足为奇,但不知为何马车擦身而过时,梁秀心中一凛,两眸注视着马车,不由腾起一股莫名之感,待马车似要散架般转了个弯消失在街尾梁秀才眨眼,追向前方东倒西歪的老酒鬼,扶着老酒鬼踉踉跄跄朝古城去。

“你可得对十八巷的娃娃好哇。”老酒鬼走进茅屋前醉醺醺地指着梁秀道。

梁秀笑着点点头,目送老酒鬼回屋后转身仰头望着夜空,良久后自嘲地笑笑,拂袖而去。

回到江夏第,还未进门梁秀就听得里间有琴音循循渐渐传出,踏过檀木院门琴音变得清晰,婉转连绵悠扬悦耳,想是因花登魁期近,姽婳在梅园中连夜练习。

“公子。”

梁秀在梅园口与赵雪见撞个满怀,倒怪不得梁秀,是赵雪见一时急急忙忙往其身上撞的,幸好梁秀手快,一手拦腰搂住赵雪见,四目相对,水波荡漾。

“怎这般急急忙忙?”梁秀笑问,收手挺立注视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婢女。

赵雪见仰头嫣然而羞赧地一笑,轻声道:“奴婢…今夜忘了给公子备水,这时才想起。”

“你不太会撒谎,去吧。”梁秀伸手揉了揉赵雪见的青丝,随后走入园中。

不远处姽婳跪坐抚琴,身旁一盏暖光油灯迎风摇曳,抬头瞧见是梁秀,两手五指舒展放于弦上,抚平跳动地琴弦止住琴音,起身屈膝行礼道:“公子。”

“明夜好好弹奏即可,其他一概不理,我会让人处理好。”梁秀看着面容有些憔悴的姽婳,“莫要太紧张,平常心即可。”

梁秀面无表情地说完这番话转身就要离去,身后传来姽婳轻颤的声音:“姽婳可否…求公子一事?”

梁秀挑了挑眉,心中大抵猜得到姽婳想说什么,摇了摇头后走出梅园。

花登魁设在城西的吟芳园中,算是伴花登魁而生的地广景美处,当中花草林木、楼阁亭台皆是为花登魁而造,吟芳园最早是由苏州城数十青楼共资而建,到今已有百年历史,虽说建造吟芳园耗费巨大,但比起每年腊月花登魁带来的油水那就不值一提了。

吟芳园东西南北桥相望,圆心里地画弧,湖上岩台三十六,台台向湖心渐高,往旁立亭七十二朵,亭亭往旁四方坠低,合一百零八,当中小径上百纵横交织,各台各亭皆可到前近观,再之百数楼阁绕吟芳园林立呈圆,一楼设桌供酒茶,二、三楼则为雅座,四面三墙一空,坐里望外湖心一百零八座尽收眼底。

这些楼阁每年仅腊月开放,二、三楼租赁所需钱财高得离谱,但官贾富贵们早就争先恐后在楼阁订好了座,有头有脸的大家都会提前掷重金订座,纵使对花登魁毫无兴趣也会拿出贫民百姓不可企及的钱财去订个楼阁,这无关喜好,不过是上流人士脸面的争较。相比于花几千上万两银子娱乐,面子对于此些人要重要得多,也正因此类虚荣攀心作祟才使得耗费巨资的花登魁年年不落如期而至。

……

翌日,夜色笼罩苏州。

今日城中灯火璀璨比之昨日更盛,街上人潮滚滚朝城西进发,毕竟不是谁人都拿得出大把银子买阁悠闲自在地坐在其中观赏花登魁,文人雅士大多囊中羞涩,吟芳园就那么大个地,去晚了怕是站脚的地都无。

订了厢座的贵人们倒是不急不躁,道旁各府门开,几些下人拥着自家老爷坐入马车,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城西去,这些金主才是花登魁的砥柱,花登魁能年年如期那可都是靠此些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的富贵人家撑着。

当然,今年的花登魁与往常异同,今夜吟芳园所聚阵势空前。

今日是参政知事康贤与都指挥使陈铤两家小辈联姻的日子,两位皆是南延权倾一方的正二品大官,此番康陈两家联姻隐隐有康晁派压过孔徐两派的势头,南延境内六州文武百官凡是有头有脸的大多都收到了请柬,不说此次联姻能否打破苏州三足鼎立格局,就说两位正二品大官的请柬送到府上那是何等荣幸?六州文武岂敢不给这二位面子?纷纷慕名而来,其阵势之大令人咋舌。

参政知事康贤府上张灯结彩,下人今日穿着都是喜庆的艳红,虽都忙得焦头烂额,依旧个个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容,康愈的婚宴设在吟芳园,参政知事康贤挥金包了一半园中楼阁的一层来摆席设宴,此刻喜酒、喜糖什么的一箱接一箱往马车上搬,再由车夫马不停蹄送往吟芳园。

正头康愈身穿一袭降红的金纹锦绣喜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的镂空花纹,镶边腰系金丝滚边玉带,胸前挂着个大红团花,衬得贵气天成。引着一种仆人抬箱拎篮,数十号人就这般提着彩礼打着灯笼浩浩荡荡朝陈府开去。

……

古城梁王府。

梁秀带着姽婳从江夏第小门走出梁王府,大年早已驾着马车在府门处等候,见二人徐步行来拱手笑道:“公子,姽婳姑娘。”

梁秀颔首微笑,身旁的姽婳被黑布蒙着眼,一路玉手抓着梁秀的袖角颠颠撞撞,梁秀立身站着时姽婳仍旧小步走着,一脑袋撞在梁秀背上险些摔倒,幸好梁秀反手一扯才把其拉住,听得出那是大年的声音,朝前低头屈膝行礼,还未来得及说“大年叔好”就猛然两脚失空口中轻呼一声,两手下意识朝空抓去,纤细玉指不经意间用力一抓,眉心微蹙。

“疼疼疼…”梁秀惊呼连连。

姽婳这才惊慌地松开了手,意识到是被某人抱着,小脸红扑扑抿了抿嘴说不出话来,心中小鹿还未来得及乱撞感觉身体又是一晃,两手下意识抱住梁秀的脖子。

过了片刻,梁秀的声音响起:“揭开眼布吧。”

姽婳伸手摘去黑布,眨了眨眼大概打量后发现此刻自己身在一车厢之中,再扭头一看,差点与近在咫尺的梁秀贴脸。此刻姽婳侧躺在梁秀大腿上,一手环着梁秀的脖子一手拎着黑布,再之扭头与梁秀四目相对,二人近得可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姽婳霎时面红耳赤,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动弹不得,就这般呆呆地与梁秀相望。

沉默许久,梁秀戏谑道:“你…这是打算让我把你抱到吟芳园?”

姽婳“啊”地一声轻呼,脑中持续空白半天才想通,赶忙从梁秀身上跳起来,欲要挺直腰板却一把撞在了厢顶,“啊呀”地喊着,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在车厢中蹲着两只玉手不停揉脑袋,稍稍一想刚刚自己与公子那姿势就涨红耳根,此刻低垂着脑袋恨不得想找个洞钻进去,心中小鹿乱撞一时难以言喻。

梁秀见姽婳这番模样不禁失笑,随口道:“平复情绪,待会莫要丢了我的脸面。”

“姽婳会努力争取的。”姽婳声细如蚊。

梁秀抬手撩起窗帘一角,淡淡道:“待会你跟着大年叔,他会给你安排妥当。”

“姽婳谢谢公子。”姽婳跪着低头道,脑子好不容易能思考了,赶忙跪在地上,梁秀不开口姽婳是不敢坐的,蹲着更显得无礼,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坐吧。”梁秀收回手,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姽婳,“今日是康愈的婚宴,待会定会看到翁杭、康贤,你会如何做?”

虽说如今布政使翁杭与参政知事康贤相处不太愉悦,但庙堂相较这东西很少摆上台面,大多数走动还是得装作若无其事,毕竟大家同属南延臣子,暗里怎么斗是暗里,明里该怎么相处还是得怎么相处,康府办喜事请柬会送到翁家,翁家亦会衣着贵气赴宴。

“姽婳听公子的。”姽婳愣了半晌后才轻声回答,“姽婳如今跟着公子,也算公子家中半个下人,怎么做还是听公子的好。”

其实这个问题姽婳很多天前就有反复思索,似趾高气昂地不理采康贤、垂头丧气地给翁杭赔不是等等浮想联翩,最后总觉得这事并非取决于自己,而是自己身后这位公子,取决于这位不知名公子的身份地位。

“狡猾。”梁秀笑了笑,姽婳这点小心思哪里躲得过他,“倘若我让你给康家父子敬酒你会否?”

姽婳黛眉微蹙显得犹豫不决,片刻后咬着薄唇点头道:“公子想的话,姽婳会的。”

花登魁每位女子琴旁都会放杯酒,在曲罢后可捧这杯酒敬自己想敬之人,可以是为自己投掷千金的金主,可以是自己心仪的文人才子,亦可以是仰慕的江湖侠客等等,其实不管敬何人为何敬,大抵都是心甘情愿对某人追欢卖笑投怀送抱这么个意思,至于为了钱财还是感情,谁管呢。

“你敬了这杯酒你就会死,你可还愿?”梁秀接着问道,面无表情声色平淡。

姽婳陡然愣了愣,沉默许久后似看清了世道,望着梁秀凄然一笑,平静地说:“姽婳愿的。”

梁秀两眼微眯看向窗外,眼角轻轻一颤,轻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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