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梁王阁,梁秀仍是洞心骇耳,久久未能平静。
在此之前,世子从未觉得那位在江南一手遮天的南延王有何真才实学,这位老父在世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大数是嬉皮笑脸,再之世子挨了师父陈挫的骂闷闷不乐时,南延王就会坐在一旁陪着世子唉声叹气,当然,非感同身受的悲伤,而是那种叫花子都看得出来一副同病相怜的表情有多虚伪的嘲笑,心里怕是正暗中大笑无法无天的世子被骂的垂头丧气,与古城街坊的老顽童并无区别。
也因如此,大数时间梁秀都觉得南延王毫无城府可言,一言一行皆表于面目,一眼可破。可今日与父亲四目相对后,梁秀心中再无此类想法,那双仿佛渊洞的老眸深不见底,让人不寒而栗,与之对视除了深邃得好似无穷无尽的恐惧外,再无其他,任何人都妄想试图从中看出个所以然来,世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才叫城府。
“水官。”梁秀轻唤。
红影划破腊月的寒风,眨眼之间呼啸而至,“臣在。”
“备车马,一个时辰后走往康府。”梁秀淡然道,缓缓将心静下,朝摆兵舍走。
今日与师父陈挫一番对话下来,梁秀收获颇多,此前心中的些许不甘早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交集。
陈挫一席话明言是让世子看清扳倒正二品大官的本质所在,隐义也不难,意在让世子有所行动,将此僵局打破。因为此事若说到根源,左右皆看世子所想而行事,当下虽说以陈挫、李桢二人为首的众多谋士皆主张不杀康贤,但南延王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诸人不想也知南延王这是在等世子的答复。
其实,大数文臣哪里敢直言不杀康贤?这可是在与往后要辅佐的主子作对,谁愿自断前程?大家对世子城府深浅尚且不知,哪知世子日后会念这是情还是怨,若是无大作为者就此记下恨来,那往后的仕途定是坎坷。但当下陈挫、李桢二人齐齐言此,能在梁王府中担个谋士者这时候自然看得清局势,说到底倘若事不成,也有陈挫、李桢二位扛雷,若事成,谏上留名还可分些羹,何乐而不为?
最让梁秀心喜的自然是父亲梁沼的反应,在此之前南延王对世子所需所用百依百顺,但也仅限于鸡毛蒜皮的琐事,关乎政权大事对世子那是止口不提,庙堂中的喜怒哀乐都不曾对年幼的世子讲,每当世子问起,梁沼只会以“秀儿还小,往后自会懂”此类话语来搪塞。梁秀一直认为父亲从未正视过自己的看法,纵使如今已近弱冠之年依然如此,心中无形中也憋了一股劲儿,想着越是如此越要将一肚子本事表现出来让自以为是的老父好好瞧一瞧。
但是今日与南延王草草几句相谈就让梁秀想法大变,原来至始至终不过是自己低估了南延王的城府,在父亲心中,哪有谁能比自己更为重要?
原来自己在梁王府并非是可有可无,而是重中之重。
“奴婢见过世子殿下。”
不知不觉间梁秀已行至摆兵舍院门,闻声看去可不正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赵雪见,赵雪见身着绯红曲裾,外披雪白貂绒洒至膝下,一头青丝如瀑掩在貂绒之上,应这腊月冷清景,美如画上人。
梁秀抬手扰了扰赵雪见额发,笑道:“大年叔让你来的?”
不想也知赵雪见出现在此处自然是大年的吩咐,让其随世子一同前往康府。
“大年叔已前往正门备车,腊月风寒,世子得添衣的。”赵雪见柔声道,说着走至梁秀身侧将手臂上挂着的貂绒大衣给世子披上,再熟练地为世子理了理衣襟,“世子伤未痊愈,莫要受寒的好。”
“可别再把我想得那般弱不禁风。”梁秀不禁一笑,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丫鬟如玉雕琢的鼻尖。
这腊月寒风本就将赵雪见的腮抚得绯红,世子这轻轻一触,更是由绯转绛,微微低垂着脑袋轻道:“已至摆兵舍院门,世子该访李先生了的。”
“到哪儿,你都是我的贴身丫鬟。”梁秀不忍笑道,说罢走入摆兵舍。
今日的摆兵舍与他日不同,当然,依旧是群臣将李桢围在亭中,但非常日里那些个三大五粗的武将,而是一群举止彬彬有礼的文臣——皆是效命于梁王府的谋士。
“摆兵舍难得如此清净呀!”梁秀不禁感叹一句。
常日里偌大个梁王府就属摆兵舍最为热闹,说是吵杂亦可,沙场上较量靠的不仅仅是武力,嗓门也是一大讲究。在那个万马奔腾、战鼓轰天的场景下若还能号令千军万马,嗓门可想而知,句句话都得大吼,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本性,到得这摆兵舍中自然也是如此,常日里无需走入摆兵舍,走在小径上略微一听就知今日在院中做客的是哪路悍将,好在众人都十分尊崇李桢,不然这摆兵舍怕是招架不住三五十个回合就得重建。
里头莫约有个二三十人将亭子挤得水泄不通,坐着的站着的都有,皆在叽叽喳喳讲着些什么,梁秀离得远些听不太清楚,当然,不需要去听都知道聚在这儿定是因康贤一事。
“李先生在亭心的。”赵雪见柔声道。
梁秀点了点头,也不急着见被团团围住的李桢,亭中群臣的目光皆放在亭心倒是未有人注意到世子到来,索性就站在院门处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难得的场景。
“师父那儿严拒酒囊饭袋,唉,难为小师傅了,不过这也好,少得我多跑几趟。”梁秀随口道。
世人皆知南延王梁沼惜才,但凡有丁点才气之辈梁沼都不忍心让其壮志未酬,有真才实学的大数都能给个一官一吏当当,余下的就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流,索性就收入府中跟随各路饱学之士做事,若有心成事亦前途大好,日后大成者再放到各地,在府中待上个十年半载还留下者大数是碌碌无为之辈,大学识者几乎已寥寥无几,因为府中已有陈挫、李桢为首的立地书橱之辈,想要留在府中与此些八斗之辈平起平坐,哪是易事。
这二三十人中真正能成事者其实不多,不少人是从束发年纪就已被收入府中,如今都已而立之年还是无所作为,估摸着心里也早已安于现状,反正有梁王府养着,每月还可按时领到不菲的月给,得过且过也好。同龄中刻苦学术者大多已经授予官职在各处飞横腾达,余下这些个胸无大志者在府中混吃等死,陈挫更是直言此些人为“酒囊饭袋”,毫不待见,命令此些人不得踏入端书院半步。
过了好一会儿,想来是某个前来滥竽充数者左顾右盼瞧见了院门处的世子,众人这才纷纷转身行礼,梁秀颔首示意,与赵雪见朝亭中走去,众人赶忙让出一条道来,些许人等好似要把脑袋塞进衣襟里怕被世子识出,看来此前讲了些不该讲的话,做贼心虚来了。
“小师傅。”梁秀作揖。
亭心的李桢起身相迎,面容儒雅地看着世子走进,笑道:“秀儿来了也好,给诸位先生讲讲你心里所想。”
梁秀略微环顾四周,大数是直接略过,定睛会意者不足三五人,仔细一看皆是年轻俊才之辈,随后还往四周移了几眼,好似在寻着什么。
李桢立马会意,笑道:“哦,之恒、和悌、柏仁、娄平几位没来。”
这几人皆是府中赫赫有名的才子。当中的钟毓,字和悌,十三岁入府,乃书香门第之后,多年前李桢野游江南见此子可塑招入府中,这几年府中大大小小的诗会皆力挫群雄。宁綦,字之恒,亦是大才子,舞象之年中状元,那年与武鼎元并拥“天赐江南”美誉,但好景不长,几日后便被陈挫密信招入府中,至此状元在民间再无音讯,有人谣传天妒英才,更甚者言状元被嫉贤妒能之辈所杀,总之念了一年半年后,也再没几个人记起这位风光一时的状元郎。
“小师傅、子荣、伯止、颜邯、曹婠,今日我来所为正是诸位之前所谈的康伯德一事,无需再多想了。”梁秀缓缓说道。
身旁十数位未曾被世子点到名的谋士皆略微低垂下头,年高者甚至老脸知羞,心中或多或少会喊上几句怨言,但也不敢言世子目中无人,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李桢欣慰地笑笑,点头道:“如此甚好,秀儿长大了。”
李桢对梁秀分毫不给周身十数人面子见怪不怪,梁秀自幼得陈挫所授,此番性子也非一日半日就有,不过此前大数时候更多是隐于心中,今日众人聚在此处议论纷纷,想来梁秀心中或多或少有不悦,表现出来也不为过。
今日能在场言论者都是文人,大家讲话自然也无需一字一句说到通透,仅是一句话就已是交代得一清二楚,能听懂者自然懂,听不懂者那也得装作听得懂。
梁秀未曾久留,周身这些个人里多数是梁秀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庸才,多待一刻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再草草与小师傅交谈几句后便匆匆离去。
梁秀走出院门后,见身后有脚步匆匆行来,回头见来者是曹婠,梁秀定住了身。
“曹婠见过世子殿下。”曹婠气喘吁吁地道,朝梁秀深深作揖。
曹婠,年仅十六,池州曹氏望门子嗣,自幼聪明伶俐足智多谋,三年前因不服家中管教,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竟找来数十位江湖侠士挟其出府,曹氏望门里外上百号老少文弱书生被气得撧耳挠腮,最后不得不上书梁王府求助,梁王府派出一众高手前往池州,在一深山老林中找到当时不过稚童之年的曹婠,一众高手看到曹婠时皆是瞠目结舌,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被数十个大汉捧作掌门,此事传出去不得贻笑千古?
也因此事梁王府对曹婠颇为欣赏,一番商议后决定派人前去曹氏望门中与曹家老人协商将此子接入府中深造,本以为曹氏望门会不肯就此拱手送出如此天才,结果进门还未说第二句话时府中的下人就已将曹婠连人带物全数打包好,那叫一个自觉。
梁秀点了点头,笑道:“我以为追出来的会是子荣。”
曹婠摸着头讪讪一笑,“子荣兄…恐是一时拿捏不住主意。”
“无碍,我知你要讲些什么,回去罢。”梁秀挥了挥手,示意曹婠无需再讲,转身离去。
曹婠望着世子步步离去的背影,眼中不禁升起一股炙热,再是葵藿之心地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小跑向摆兵舍,至院门处又停下步子,想了想,未踏入。
梁秀与赵雪见二人走往梁王府正门,路上赵雪见轻声问道:“曹公子刚刚可是要讲些什么?”
梁秀笑了笑,回头问道:“你可记得府中还有位才子?”
赵雪见歪头想了想,轻声道:“易公子?”
“正是易广思,哈哈。”梁秀放声大笑,抬手捣乱赵雪见额前青丝,大步朝正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