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秀一语道破鱼树心中事,让本就有些自卑的鱼树显得跋前疐后,这种事在鱼树看来没必要拿出来大肆夸词,本就只是一私事,被放到台面上这么一说倒是显得有些哗众取宠的意思了,怎么接话都会引人议论,一时显得面红耳赤。
澹浜对梁秀将此事说出亦是有些不解,以澹浜对梁秀的了解,梁秀不是那种会特意将这种事搬上台面讲出来以夸某个人,若是平常梁秀领会到澹浜话中意思后定是点点头就把此事略过。
“柏仁兄对我将此事讲出来很不解吧?”梁秀淡然一笑,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失礼的意思,扭头看了看外头园中,沉吟道:“算算时间,子荣快到了。”
梁秀此话一讲使得众人一头雾水,大家都猜不到世子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柏仁的事,和李子荣有何关系?”易广思疑道。
众人亦是满脸不解地看向梁秀,梁秀正要开口说话时,梯口处有人先其一步。
“何人议论在下呀?”李唐匆匆而至,面带笑容,朝几人拱手道:“李子荣见过世子殿下,见过澹小王爷。”
“哈哈哈,方说子荣,子荣就到。”梁秀笑道。
李唐,字子荣。苏州安阜李氏望门子嗣,被族中老人美曰“千载难得”的旷世奇才,自幼博览群书束发之年就已博通古今,此子不仅在文学上造诣非凡,一身武艺亦是出彩,弱冠之年就已入尊气卓乎不群。但族中老人力压其声势,生怕如此奇才太过耀眼惹来是非,可事与愿违,纸哪能掩得住稀世珍宝的锋芒?五年前被鹞五花大绑请入府中长居。
“世子殿下莫开子荣的笑话了。”李子荣性子洒脱不拘,随后立马佯作怒视看向曹婠,打趣道:“是不是你在背后议论子荣兄?”
李唐此话一出曹婠当即会意,赶忙哭丧着脸摇手,故作一脸冤枉之色大喊道:“子荣兄冤枉呀,曹婠除了骂子荣兄书读得漫不经心、剑耍得出乖露丑、酒饮得挤眉弄眼外可一句子荣兄的坏话都不曾再讲!”
众人听得一愣,随后皆是捧腹大笑。要说曹婠能得众人宠溺也是有其本事,许多时候都能挑得大家开怀大笑,且做事敢作敢当,哪怕是易广思都对此子颇为欣赏,实属难得。
李唐看向曹婠笑眯眯地道:“哎哟呵,竟还讲了这般多,待会儿定要罚个三五杯才可作罢。”
李唐与曹婠一番嬉闹让屋内的气氛得以缓和了许多,大家脸上皆是微微挂着笑容,鱼树也是痴痴一笑,本以为世子不会再提,哪里想到李唐话音一落梁秀又开了口。
“子荣,城西的事处理的如何?”梁秀温声笑问。
世子这番话使得屋中气氛霎时变得沉重,几人脸上的笑容皆是宛如被冰雪冻住了一般凝结,大家纷纷朝李唐投去目光。
李唐沉吟半晌,缓缓道:“在下赶到南斗镖行时,柏仁所托的那位镖师已带钱去了赌坊,一番打听后在城西一个小赌坊中寻到此人,但柏仁给的那五十两银子,仅余十六两,其余皆已输出。”
说罢李唐从兜中将一个钱囊掏出,钱囊上沾满了猩红的血迹,想来此前因为这钱囊发生了不小的打斗。李唐叹了口气,略带歉意地将钱囊推向鱼树,这才愧疚地道:“钱已被他赌出,在下也不好蛮不讲理地向别人要。”
鱼树看着钱囊稍稍沉默了下,心中有对这位不守信义的镖师的愤怒,还有对错怪世子殿下的惭愧,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其余人看着桌上的钱囊皆是识趣地闭口不言,以免火上浇油。
梁秀微微沉默片刻,随后抬起头淡然一笑,朝鱼树说道:“你这几年每隔数月就会出府托人帮你带些银钱回漳州老家,此前帮你带钱的那位老马夫前两年死了,老马夫死后你就开始让这位名叫雷平的镖师帮你送钱,每次给他五两银子作为报酬,我说的未错吧?”
鱼树陡然愣了愣,怯怯缩缩地点了点头。
“雷平不过一介毫无本事混吃等死的镖师,他走镖俩月都挣不到五两银子,你是不是想着他会因为你如此厚重的酬金就帮你走这趟镖?可你为何想不到,俩月都挣不着五两银子的人,会对五十乃至上百两银子不动心吗?”梁秀稍稍顿了顿,又沉着着声音说道:“此前曹婠将你比作‘双脚书橱’在我看来毫不夸词,我曾听闻府中有酒囊饭袋将你称之‘人梯’,想来你也知晓。你这几年只顾着博览群书不擅与人结交,觉得全天下遍地都是心善讲孝之人,柏仁呀柏仁,若你往后依旧只顾闭门读书不懂识人之法,纵使你满腹经纶,也没法在仕途上有分毫作为呀!”
在场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虽平日里众人与世子接触不多,但没人质疑过世子殿下肚子里的墨水,在梁王府中学书何人不曾听过端书院?世子可是端书院里陈先生唯一的弟子,加之近日一走动便将苏州城搅得鸡犬不宁,正二品的参政知事都被他扳得气运全无,如此手笔在座诸位心中哪还会有何不服。
“在座诸位对你鱼柏仁的心中大志皆是心知肚明,每日鸡鸣而起夙兴夜寐,可你读这般多的书有何用呢?”梁秀想了想,笑起来,“若我猜得未错,你心中自觉与府中诸位如云泥之别,所以你废寝忘食的读书想让大家认可你,更想让梁王府认可你有真才实学,然后将你安排到漳州境内为官治民,让你漳州百姓得以像江南其余六洲这般繁荣昌盛,我所言可对?”
“世子殿下字字珠玑,鱼树振聋发聩。”说罢鱼树颤着身站起,朝梁秀深深作揖,“世子殿下的当头喝棒,鱼树感激不尽。”
鱼树为人有些粘皮着骨,府中许些游手好闲的谋士常常开鱼树的玩笑,有人曾问鱼树心有可有远大抱负,鱼树哪里知道大家是诚心诚意还是就拿他说个乐,呆头呆脑地就说出“鱼树的志向是学成后,回到漳州以满腔学识治扶故乡,甘为人梯鞠躬尽瘁,让漳州百姓也可像苏州一般人康邦定、物丰邦宁”,此番话引得府中谋士哄堂大笑。
不少人当着鱼树的面就给予讽笑,说些“如若你一毫无建、树不识人世的书呆子都能为官作吏,别人可不得鸡犬升天”之类的话语,其实此些人也是言之有理,鱼树有几斤几两府中大多数人都知道,但你光有一身才学不懂人情变通有何用?府中有才学者大有人在,如若光有才学就可为官为吏享荣华富贵,谁还愿在梁王府中苟且偷生待半把辈子?
此后府中就开始有人将鱼树笑称为“人梯”。
李桢、陈挫等人自然是知道这一出闹剧,也能感受到鱼树心系漳州百姓生计的忧心,但就鱼树目前的行事能力而言,确实还不足以让其出世为官。倘若任命鱼树为漳州官员,其做事是否会兢兢业业、事必躬亲无需担忧,该担忧的事是鱼树为人过于心善,治政怕是难以当机立断果决正议,且识人不通,忠言坏话怕还难以分清。
“以你的心性,我知此番话会对你有不小的影响,当然,在府中勤苦七年却还是不得认同,得到更多的应该是大感失落,多少会觉得我这个世子殿下出言太过刻薄,在这般多同窗面前丝毫不给你留颜面。”梁秀说到这稍稍沉默了下,皱了皱鼻子才沉声道:“人无完人,府中劣迹斑斑的人数不胜数,我为何只挑你鱼树一人来说,你可想得透彻?”
鱼树身形怯怯缩缩,心中本就自觉与今日在场的才俊有着云泥之别,再被世子这般大肆揭开遮羞布,自卑得有些无地自容。
在座皆非等闲之辈,梁秀此番话虽说得有些尖酸刻薄不尽人意,但其中意思众人一目了然,皆是满容笑意地看向鱼树,眼中不乏惊慕之意。
众人这一表现让鱼树更显木鸡之呆,一脸茫然地杵着。想着世子一番话可是在当众指斥自己的不足,一席话将自己扒得一干二净,大家应当满脸幸灾乐祸地嘲笑才是呀。
澹浜对鱼树的为人颇为欣赏,此子心无旁骛,志在扶治漳州百姓生计,此般赤诚千载难逢。加上在座有资格在此时出言相助者也仅有他一人,鱼树被世子的一番话给震得汗不敢出,澹浜轻声道:“柏仁兄,你怕是错怪秀子的意思了。”
鱼树本就是农苦出生,在府中多年也只是闭门不出,哪里见过多少世面,说来今日还是第一次参加宴席,一来就被世子当头喝棒一顿指摘,这会儿急得满头汗珠,哪里还能静下心去思考世子言中意,也没心思琢磨世子为何言。
好在这时有澹浜出言解围,才让鱼树心中的忐忑松了些许,再仔细一想澹浜的一席话,这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