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立在原地与徐宁对视了一会儿,忽而道,“若是……四皇子……”他朝徐宁笑了一下,“……四皇子不喝那杯楸叶茶,那不正应了‘鱼目混珠’吗?”
徐宁盯着王杰,似乎在品王杰话里的几层意思,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四皇子为真龙之子,主子有龙子的气度,不足为奇。”
王杰知道徐宁在担忧什么,他伸展了一下双臂,道,“我确是当今圣上之子,自然可称为龙子。”他放下双臂,意有所指道,“但龙有九子,而我,为庶出。”他咬着字音重复了一遍,“我为‘庶’子。”
徐宁皱起了眉头。
王杰进一步解释道,“你方才问我究竟梦见了什么,我这就答了,我梦见,我原为‘庶’子。”
徐宁抓住了王杰话里的关键词,他也咬着字音问道,“‘原’为‘庶’子?”
王杰郑重道,“是。”他解释道,“《说文》有云:‘庶,众也。許独云屋下众者,以其字从广也’,此‘庶’子也。”
这解释显然超出了徐宁已有的三观认知,徐宁默默消化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
王杰觉得自己尽力了,因为他不可能具体告诉徐宁他到底来自于哪里,告诉徐宁原来时空的那个现代文明社会是怎么回事,告诉徐宁他其实只是一个不如意的普通人罢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宁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庄周梦蝶’?”
王杰点了点头。
徐宁松了一口气,“奴才明白了。”
王杰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多问一句,“你明白什么了?”
徐宁道,“主子就是主子。您却觉得您作‘四皇子’是在做梦,原应为‘庶众’才对,因此常常梦见作‘庶众’时的事情。醒来时,主子便以为自己是‘庶众’了,可主子却还是‘四皇子’。”
“……”王杰心里知道,徐宁能理解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大约就是如此。”
徐宁想了一想,竟然反过来安慰道,“主子无须为此惊惶,白乐天尝有诗云:‘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主子现下作了‘四皇子’,那便是‘四皇子’,是真正的龙子了。”
王杰知道徐宁没法儿理解作“庶众”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只是跟着吟道,“是啊,‘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徐宁又道,“即便主子原为‘庶众’,如今却成了龙子,岂非天意?”
王杰受唯物主义教育太深,并不信“天意”,知道徐宁还在劝他,于是道,“这‘天’端来的楸叶茶,我不敢不喝。”
徐宁道,“‘天’意让主子作了龙子,主子何须妄自菲薄?”他低了低头,“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主子梦见自己‘原’为‘庶众’,安知不是由于……这‘天’亦本为‘庶众’。”
王杰淡淡道,“可我既为‘庶众’又为‘庶弟’,想来,‘天’也难许罢。”
徐宁笑道,“‘庶众’作了‘帝王’,便是‘庶帝’,这不正应了主子的梦吗?”
王杰一怔,少顷,他才道,“你这解得不通,是曲解。”
徐宁见王杰态度有了些松动,反问道,“奴才愚钝,不知是哪里解得不通?”
王杰道,“‘庶帝’的‘庶弟’,如今也只封了嗣王,可见,即使是‘庶帝’,也颇为看重嫡庶礼教。”
徐宁道,“‘庶弟’与‘庶子’不同。”
王杰问道,“如何不同?”
徐宁道,“唐太宗时,三品已上遇亲王于路皆降乘,与‘礼’不合,王懿公谏之。唐太宗曰:‘卿辈苟自崇贵,轻我诸子’,魏文贞公特进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卿、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当’,唐太宗对曰:‘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
王杰接道,“魏文贞公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唐太宗乃从王懿公之谏。”
徐宁道,“唐太宗虽从谏,但其言恳切。”
王杰摇摇头,“魏文贞公所言为礼法正统,今日父皇训诫徐知让,也因其逾‘礼’之言。”
“再者,”王杰抿了一下嘴,“唐太宗夺嫡,本就罔顾礼法。可唐太宗即位后,依旧以‘礼’治下,立嫡长为储。王懿公与魏文贞公曾事隐太子,在唐太宗面前直言‘子孙相继,不立兄弟’,唐太宗亦得从谏。由此可见,‘庶众’一旦作了帝王,便不再认自己是‘庶帝’了。”
徐宁道,“魏文贞公作此诤言,皆因当时唐太宗偏爱濮恭王,乃至礼逾太子。唐太宗若固守礼法正统,如何会在即位之后重修晋史,甚至大修‘唐八史’?”他微微笑道,“圣上贬徐国公之子为主子的陪读,是以‘礼’之名逾‘礼’。”
王杰思考了一会儿,道,“但这茶碗是父皇递到我跟前的,我既不喝,也不能砸了它。”他又加了一句,“毕竟,母妃追封一事,宫中虽有传言,父皇却至今未下明旨。”
徐宁道,“主子既然觉得这茶碗里盛的是苦茶,不如取乳酥来调了它。”
王杰问道,“宫中何处有能调这杯‘苦茶’的‘乳酥’?”
徐宁道,“主子可还记得,那个被东宫退回尚衣局的蕃奴吗?”
王杰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此刻就收了他?”
徐宁道,“不错,主子刚得了徐知让,此时若再行闪避,难免不被归为徐氏一党,落在圣上眼中,便会觉得主子娇怯。”
王杰道,“但那蕃奴因‘只求得侍明主’一句受太子厌弃,又曾叫骂徐广,此时若收了他……”
徐宁胸有成竹道,“主子先收了他,等到入学之时,再把他送给那徐知让。”
王杰恍然大悟,不由感叹道,“求仁得仁,妙哉!”
徐宁补充道,“不过,主子若想收他,也得慢慢收。”
王杰点头,“这收奴才,得收自己找上门来的。”
徐宁道,“主子如此精通用人之道,如何作不成‘庶帝’呢?”
王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行了,去把她叫回来罢。”他见徐宁应了是,又笑着补充一句,“你也不用着急,我心里清楚,她啊,压根儿就没出山池院。”
徐宁行礼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来,见王杰看着他的样子大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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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疑梦二首》白居易:
莫惊宠辱虚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
黄帝孔丘无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
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2 春,正月,乙未,礼部尚书王珪奏:“三品已上遇亲王于路皆降乘,非礼。”
上曰:“卿辈苟自崇贵,轻我诸子。”
特进魏征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卿、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当。”
上曰:“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
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
上乃从珪奏。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五
王珪上奏说:“现在三品以上的官员在道路上遇到亲王都下马致礼,这种行为是不合礼制。”
唐太宗说:“你们想自己尊贵,而轻贱我的儿子吗?”
魏徵说:“以前亲王的礼遇都低于三公,但现在三品官员都要为亲王下马致礼,这样做不合适。”
唐太宗说:“一个人的寿命难预料,万一太子死得早,你们怎么知道其他亲王不会成为你们的主上呢!怎么能轻贱其他亲王呢!”
魏徵说:“从周到现在,都是嫡长子死了立嫡长子的儿子的,不立兄弟,这样就可以杜绝庶孽对皇位的窥伺,杜绝了祸乱的源头,这是君王应该特别注意的。”
唐太宗就准了王珪的建议。
这则故事的背景是,唐太宗当时偏爱李泰,李泰告状说有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不太尊重他,然后唐太宗就发火了,说这些官员怎么对自己儿子都没礼貌呢。
这里面特别微妙的地方在于:唐太宗夺嫡是不合“子孙相继,不立兄弟”的礼法程序的,他继位以后让李渊下诏杀了十几个孙子。而且王珪和魏徵曾经都是为李建成做事的人。
魏徵说这句话,已经是很难听了,几乎是当着唐太宗的面说他不合礼制,不配当国君。
3 “唐八史”:《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和《北史》
唐太宗重修晋史,亲自修撰《晋书》是因为他杀了哥哥李建成,然后晋朝就是因为符合礼法继位的嫡长子晋惠帝智商有点问题乱起来了,所以唐太宗特别特别重视晋史的修订,他亲自为《晋书》的《宣帝纪》、《武帝纪》、《陆机传》、《王羲之传》分别写了史论。
《武帝纪》中,他花了大量笔墨评价武帝司马炎传位于惠帝司马衷:“且知子者贤父,知臣者明君,子不肖则家亡,臣不忠则国乱,国乱不可安也,家亡不可以全也……惠帝可废而不废,终使倾覆洪基。”
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唐太宗即位后,为了这个“礼”字费了多大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