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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位卑言高

午时,瑁梁府府衙。

周胤绪见到府衙中的小吏第二次往香炉里添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香?”

小吏答道,“是公库印香。”

周胤绪道,“我初到府衙之时,为何却未见府衙中焚香?”

小吏笑道,“周大人,您那天到府衙之时,恰逢范大人与宋大人下乡,两位大人都不在,我们哪里敢用公库印香?”

周胤绪了然道,“原来如此。”他又嗅了一下,不禁又问道,“这印香如何而制?”

小吏为难道,“小的不知,”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周大人若喜欢,小的可以去为周大人包一盒印香带回去。”

周胤绪摆摆手,笑道,“不用麻烦,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小吏应了声,见周胤绪没有别的话,就下去了。

没过一会儿,宋圣哲拿着一份公文过来寻周胤绪盖印,周胤绪盖印时,就听宋圣哲似闲聊一般地道,“周大人许是闻不惯这公库印香罢?若是不惯焚香,让府衙小吏撤了香炉也无妨。”

周胤绪把公文递给宋圣哲,“琅州人都爱焚香,我自然也该‘入其俗,从其令’。”他见宋圣哲接过公文,便收回手,“只是我闻不明白这印香中有哪几味香药,便总觉得心下惴惴。”

宋圣哲道,“这印香之中,不过是笺香、檀香、零陵香、藿香、甘松、茅香、大黄、再拌少许杏仁末儿罢了,都不是什么贵重香药,周大人且用便是。”

周胤绪点头笑道,“看来,我此来琅州,是要效仿昔年宋真宗时的‘梅香’故事了罢。”他顿了顿,又笑道,“宋大人可别在心里笑话我‘澡豆为饭’。”

宋圣哲打趣道,“‘噫!其自有公论’,我见周大人,触目如见‘琳琅珠玉’,何尝会笑?”

周胤绪亦打趣道,“宋大人如此赞我,岂非暗指我‘蜂目已露’?”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就是‘豹声振耳’,也是‘神气雄爽’,断断没有那‘食人之相’。”

周胤绪亦笑道,“‘食人者,亦当为人所食’,我若在‘金谷园’中见石季伦‘劝酒斩美人’,可做不到‘颜色如故’,宋大人如此说,真是抬举我了。”

宋圣哲道,“琅州又非洛阳,见不到‘金谷春晴’,自然也无石季伦了。”

周胤绪道哈哈一笑,“宋大人客气,”他笑了这一下,慢慢敛了笑容,只是面带笑意道,“怕我不惯闻印香,竟特特过来说了这些话。”

宋圣哲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周大人多心,”他微微笑道,“不过闲聊而已。”

周胤绪微笑道,“许是我多心,还让宋大人费心解释了这一通印香原料。”

宋圣哲道,“无妨,周大人不解,我既知道,自然要细细告知,应当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往后,周大人若有何不解,直言便是,我当知无不言,否则,周大人惴惴不安,就不免多心了。”

周胤绪看了看宋圣哲,道,“我多心倒不要紧,让宋大人费心,才是我的不是。”

宋圣哲也看了看周胤绪,道,“欧阳文忠尝有诗云:‘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周大人是同进士出身,礼数轻重如此,其实自有谓也,我以礼待之,算不上多费心。”

周胤绪笑道,“这回我可听出来了,宋大人是觉得我效仿不了‘梅香’,只能作‘窦臭’呢。”

宋圣哲哈哈一笑,“周大人本就是名家子,即使果真‘不喜修饰’,也难掩风度啊。”

周胤绪道,“名家子虽有风度,却多不通庶务,宋大人可别往心里去。”他笑了笑,“昨日之前,我从未去过乡间,未曾亲眼见过田地,农务杂事,更是一无所知,《论语》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宋圣哲微微一笑,“周大人肯亲自与我和范大人下乡,已是‘入俗从令’,我与范大人,才要同周大人道一声‘委屈’才是。”他意有所指道,“周大人本不该随我们奔波呢。”

周胤绪会意道,“是啊,《周易》有云:‘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我昨日行事,岂非应了《孟子》中所谓‘位卑而言高’?两位大人可别怪罪我才好。”

宋圣哲连忙道,“周大人为瑁梁少尹,非‘委吏’、‘乘田’一般的小吏,关心民生,也是情理之中,何来‘怪罪’一说呢?我与范大人,只是觉得周大人初赴瑁梁,就如此劳碌,未免太过辛苦了。”他想了想,又微笑道,“再者,《孟子》亦有云:‘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周大人方才既引‘位卑而言高’一句,可见心中自有一番沟壑罢?”

周胤绪笑道,“《孟子》为‘四书’之一,我不敢不深研。”他看向宋圣哲,“宋大人是第一甲的进士出身,想来,宋大人读‘四书’,定另有一番见解罢?”

宋圣哲抿了抿唇,看向周胤绪的目光带了一分深意,“若论‘四书’,首先便该论《中庸》,《中庸》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又云:‘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此为‘中庸’之‘道不远人’。所谓,‘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我为官至今,时时谨记秉持《中庸》之道而不能‘远人’,”他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话头,朝周胤绪笑了一笑,“这便是我的一点浅见了,周大人听了,可别笑话我庸常。”

周胤绪道,“《中庸》之道,为孔圣人修身养性之慧言,如何能说庸常?”他朝宋圣哲点了点头,“宋大人果真好学问。”

宋圣哲道,“不过引用‘四书’而已,不能算作学问。”他又扬了扬手上的公文,“这页公文,还须得范大人盖印,周大人且忙,我就不能陪了。”

周胤绪道,“宋大人去送公文时,记得替我请个假,”他淡淡笑着,“文氏递了帖子,摆了家宴请我叙话,这应酬我不得不去,我去了就必得吃酒,但我酒量不佳,喝多了酒就必得头痛几天,想来往后几天,无法再同两位大人一起下乡了。”

宋圣哲也回笑道,“周大人安心,此话我必会带到。”说着,他转身将离去时,脚步又顿了顿,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文氏自家酿的酒比外头的都烈一些,周大人若酒量不佳,还是不要贪杯才好。”

周胤绪点头道,“多谢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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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氏香谱》卷二《定州公库印香》:

“笺香一两、檀香一两、零陵香一两、藿香一两、甘松一两、茅香半两、大黄半两、右杵罗为末,用如常法。凡作印篆,须以杏仁末少许拌香,则不起尘,及易出脱,后皆仿此。”

宋朝的时候,焚香是蔚然成风,从皇宫到民间都焚香,文人士大夫尤其爱焚香,所以唐宋的时候,上层阶级来说,男人身上应该是比女人还要香的,王安石这样不爱修饰的男人,还被苏洵写《辨奸论》吐槽:“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2 《庄子·山木》:“入其俗,从其令。”

3 “梅香窦臭”的典故

欧阳修《归田录》卷二:

“盛文肃丰肌大腹,居马上,前如俯,后如仰,而眉目清秀。东都事略:度肌体丰大,艰起拜。有拜之者,俯伏不能兴,或至诟骂。丁晋公谓疎瘦,面如刻削,二公皆浙人也。梅学士询,好洁衣服,裛以龙麝。其在官舍,每晨起,将视事,必焚香两罏,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徐展,浓香郁然满室。有窦元宾者名家子,为馆职,而不事修洁,衣服垢汗,经时未尝沐浴,时人为之语曰:‘盛肥,丁瘦,梅香,窦臭。’”

4 “澡豆为饭”出处:

《世说新语·纰漏第三十四》: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王敦与公主成亲不久,在公主府中如厕,看到漆箱里盛着很多干枣。他以为是厕所里摆设的果品,便顺手拿起来吃,竟将干枣全部吃光。其实这些干枣是用来塞鼻孔,防臭味的。王敦出来后,又有婢女端来金澡盘、琉璃碗,里面分别盛着水与澡豆,让他净手。他却以为是干粮,便将澡豆倒进水里喝掉。婢女全都掩口而笑。

5 “自有公论”典故:

《世说新语·品藻第九》:王大将军下,庾公问:“卿有四友,何者是?”答曰:“君家中郎,我家太尉、阿平、胡毋彦国。阿平故当最劣。”庾曰:“似未肯劣。”庾又问:“何者居其右?”王曰:“自有人。”又问:“何者是?”王曰:“噫!其自有公论。”左右蹑公,公乃止。

庾亮曾问王敦道:“听说您有四位好友,都是哪几位啊?”王敦答道:“您家的中郎(指庾敳),我家的太尉(指王衍)、阿平(王澄)以及胡毋彦国(胡毋辅之)。其中阿平最差。”庾亮问他谁最优秀。王敦道:“自有人。”庾亮追问到底是谁。王敦道:“自有公论。”他言下之意,最优秀的就是自己。

6 “琳琅珠玉”典故: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其族兄弟王戎、王敦、王导在座,在另一间屋子又见到王敦的弟弟王诩、王澄。他回家后,对人道:“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珠玉。”

7 “蜂目已露”、“豹声振耳”和“食人之相”:

《世说新语·识鉴第七》: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王敦年轻时,潘滔曾对他说:“你蜂目已露,但豺声未发。今后一定会吃人,也一定会被别人吃掉。”

“蜂目豺声”指眼睛像胡蜂、声音像豺狼,在相法上被认为是凶残之相。

“神气雄爽”:

《世说新语·豪爽第十三》: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王敦曾当众表演击鼓,音节谐韵,神情自得,旁若无人,在坐观看的人都称他雄爽。

8 西晋石崇的别墅也叫金谷园,“金谷春晴”被誉为洛阳八大景之一。

9 “劝酒斩美人”:

《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彊,至於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每次请客饮酒,常让美人斟酒劝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美人杀掉。一次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一道去石崇家赴宴。王导向来不能喝酒,但怕石崇杀人,当美女行酒时只好勉强饮下。王敦却不买账,他原本倒是能喝酒,却硬拗着偏不喝。结果石崇斩了三个美人,他仍是不喝。王导责备王敦,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10 “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礼部贡院试进士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设位供张甚盛,有司具茶汤饮浆。至试学究,则悉彻帐幕毡席之类,亦无茶汤,渴则饮砚水,人人皆黔其吻。

非故欲困之,乃防毡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盖尝有败者,故事为之防。欧文忠有诗:“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礼数重轻如此,其实自有谓也。——《梦溪笔谈》

礼部贡院考试进士之日,在阶前设置香案,主持贡举的官员与参加考试的举人对拜,这也是唐朝旧制。举人所坐的考位,一应物品的供给陈设甚为排场,有关部门还给准备茶水和饮料。至于学究科的考试,则帐幕毡席之类的用品全都撤去,也没有茶水,考生渴了就喝研墨用的水,以致人人都染黑了嘴巴。

这并不是要故意与考生为难,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毡幕和送水的人私下传递所考的经义。因为以往曾有这样做而败露的,所以现在要事事为之防备。欧阳文忠曾有诗说:“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对待二者礼数上的轻重如此悬殊,其实这中间自有原因。

11 《周易·艮》:“《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考虑事情不超过自己的职责能力,不把精力浪费在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也无法施加影响的事情上。

12 “位卑而言高”、“委吏”、“乘田”、“立乎人之本朝”的句子都出自于《孟子·万章章句下》: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

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也是因为贫穷;娶妻不是为了孝养父母,但有时也是为了孝养父母。因为贫穷而做官的,便应该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做什么合适呢?比如说做守门打更一类的小吏。

孔子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只说:‘出入的帐目清楚了。’又曾经做过管理牲畜的小吏,只说:‘牛羊都长得很壮实。’地位低下却议论朝廷大事,这是罪过;身在朝廷做官而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这是耻辱。”

13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中庸》

孔子说:“中庸之道不远离人。人去实行中庸之遭却远离了人,他就不是在实行中庸之道。……君子安于目前的地位做他所应该做的事,不羡慕自己地位以外的东西。……居上位,不欺凌下级。在下位,不攀附上级。端正自己不苛求他人,这样就没有怨恨,对上不怨恨天命,对下不归咎别人。所以,君子安于自己的地位等候天命的到来,小人则冒险求得本不应该获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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